父亲

2021-08-03  本文已影响0人  withocean01

辛丑年五月,飞奔回家探父。

父亲年事已高,八十耄耋,前不久不小心在家门口摔了一跤,本来渐渐瘦弱的身躯抵挡不住坍塌,还是住进了医院。倏忽间几个小时车程,门口有我哥迎着,一起进了病房,病床靠着窗户,天气炎热,有暑气的阳光照射进来,映在父亲那苍老枯萎的脸颊上,带走了丝丝的水分,让他显得更加的颓唐无力。

他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看到我也好像没看到我,我哥过去冲着他说,你四儿子回来啦!听到了嘛!

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我笑嘻嘻的迎上去说,爸,我回来啦!我回来看你来了!

他微微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又摆摆脑袋,说,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然后退到一边。

我哥冲我摇摇头,说,脑袋摔坏了,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哎,叫他不要到处乱走就是不听,非要出去运动,自己跑出去没走几步就摔倒了,我在厂里听人说赶快跑回来把他带回家,这几天越来越糊涂,这在医院呢非要说在家里。

我听完又看了看他,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已经红了眼眶。

从小就很讨厌父亲。

对一个人的讨厌有时候不是天生的,而是日久天长后慢慢积累的过程。

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孩童时期其实最容易听进去的话语是作为第三者听到另外的两个人说话时说的内容,就像盗梦空间一样,在你不经意间种下一个念头,然后又不断的不断的进行积累强化,最后就会成为你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而我听到的是据说父亲很硬,本来他写的一手好字,还很有文采,工作很认真努力,更不用说人长的高大威猛英俊潇洒,一米八几的个头,到哪里都很吸引人眼球,但做什么事情都异常坚持原则,和谁谁都刚,同事,领导关系因此都不太好,工作开展不太顺利,本来做厂办秘书,后来又去做计划科,最后好像是变成科员,当时我就心里想,和人太过刚硬真的不好么?不是说做事要努力去做嘛,不懂,但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嘛,而且老爸从来对我们都很好啊,出差都买好多东西回来给我们吃。

父亲很刚硬这点是不是很严重,我很快就体会到了,之后没多久,我外婆从外地来看望母亲和我们几个外孙,因为是外婆把我们几个孩子从小带大的,因此听说外婆又来了,我们各个欢呼雀跃兴高采烈不亦乐乎。大哥收拾床褥,二哥收拾碗筷,三哥打扫卫生,我来咋咋呼呼。

外婆是非常宠溺我们几个外孙的,而且外婆是那种很传统的中国妇女,吃苦耐劳,又照顾子女,来了后从不闲着,招呼着给我们做好吃的,现在回忆起来,虽然时日已久,有些记忆是断片的,但是我还能记得有外婆在的日子是快乐的日子,无拘无束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

父亲母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准确说是父亲和母亲发火,具体原因不清楚似乎是父亲责怪外婆做了什么事,但是结果很严重,父亲把自己关在里屋,叫着让外婆滚,中午到了也不吃饭,更不出屋,我们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外婆和母亲坐在外屋,互相小声的不知道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母亲和我说,你最小,你去里屋,给你爸端碗饭进去,他不会生气。我才不要!我摇着头,心里想着,外婆多好呀,干嘛和外婆生气,我才不要去。但是经不过母亲的再三指令,外婆也一再的催促我,我端了一碗面进去了。

屋里黑黢黢的,父亲半躺在沙发上正在抽烟,烟火一明一暗的,带着眼镜的目光凛然,从来没有过的冷酷的样子,他看到我进来也不说话,还是自顾自的抽着,那么一个时刻我突然感到极度不舒服,连忙说,爸,中午到了,该吃饭了,这是给你拿来的饭菜。他还是不理我,我说,那我出去了哈,说完赶忙抽身走,走的瞬间抽冷看了他一下,他还是不言语的抽着,烟火一明一暗。

外婆在那次之后没多久就离开了家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母亲也从来没有和我们解释当时发生了什么,但很多年后,我去祭拜外婆,大舅说因为村里不允许有坟地,所以她被葬在了田地里,我站在埋葬着外婆的田地旁,想象着当年外婆的模样,似乎她就站在田地中央,仍然笑眯眯的看着我,一只手挥舞着说,小海,过来,外婆这里有好吃的!

我泪流满面。

这件事上,我始终没有办法原谅父亲当时的举动。

岁月绵长,我渐渐长大,上了小学,中学,渐了人事,知道我的家境一般,我们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家庭,我们要努力上进才有希望,而我自认是个积极努力的孩子,虽然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做到更好,自寻思天赋不高,学业成绩也不是班上最棒的,还多少喜欢看些被父亲嗤之以鼻称为看些歪门邪道不务正业的书籍,但我就是这样一点点长大,也从来没有,更不可能放弃我的爱好,依然可以抱着本书傻看到天亮,直到那天。

妈,我语文得了全班第一名!我欣喜不已,母亲也微笑的看着我说,中午你多吃几个馒头,妈再给你加几块肉!

得嘞!我高兴的不得了

爸,我得了第一名哎,语文!

父亲正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了我一眼,突然勃然大怒,说道,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做这些,你表现这些!都是为了你自己!

我错愕不已,为什么这么说我!太伤人了吧!

我妈从外屋赶忙把我拉走,说,你爸正有别的烦心事,你别多想!

我站着,脸上是止不住的泪,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说我,我愿意为家里努力!那几个哥哥从来都不管家里的事,我帮妈妈打扫房间,清理东西,虽然我天资不够但是我努力求进,我怎么就变成为了我自己表现了?!为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

这件事情过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过,父亲,母亲,我自己,但是我内心深处,深深地印着一句话,父亲,你欠我一个道歉!

四十年后母亲病重的时候,我还是这么想。

母亲病重的那年,我急匆匆的返回探望,母亲躺在床上已经动弹不得,看着我说:“你爸脾气不好,你对他好些吧”,我摇摇头,说,妈,我不喜欢他,你知道的。母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父亲从病房外回来,看到母亲,张口就说,你TMD又要吃这个又要吃那个,还L的挺多,真事儿啊,我皱皱眉,心里想,妈,你看,早和你说过和这个人分开和我过算了,你就是不肯,你看看现在。

母亲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父亲又坐在病床边,说道,你这个人一天到晚睡不着觉,哪,晚上别闹了啊,看你这腿粗的,说完上手使劲捏了捏母亲的脚。

母亲的脚因为血脉不通,此时已经一片肿大,看着已经是触目惊心,我看着母亲强忍着被父亲捏脚不说话,心里已经有些出离愤怒了。

母亲看着我说,小海你出去打午饭吧,然后指了指窗台的饭盒。

我咬牙低头,转身拿着饭盒出去。

省医院没有办法治疗母亲的病症,半瘫的身体也不适合长途跋涉,家里讨论了一番,最后我拿着母亲的病历去北京的各大医院找大夫诊断,跑来跑去,最后的结果都是说没救了,我很沮丧也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回来了。

家里决定既然医院救治不了,那还是回家静养,有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而我因为工作关系还要回去上班,所以回来后第三天我就要走了。

一大早,我背上包,洗漱完毕,和父亲还有几个哥哥道别,出了旅店的大门,正要穿过院子的圆栱门,偶一回头,看到父亲站在门口正在张望着,我连忙走回来,说,爸,那我走了啊,我妈就拜托你和我哥了。

父亲突然张口说道,孩儿啊,太难了啊,我刚强了一辈子,这也太难了啊!,

我被惊悚到了,突然听到父亲这么和我说话,我惊悚到满身冒汗不知所措的状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好糯糯的言道,不怕啊,不怕啊,都有我呢,回去了我们好好养,都会好起来的,要坚强啊,我先走了啊,说完就走掉了。

我走了,但是父亲那倚着大门扶手,颓废无助的脸庞表情,微微佝偻的身躯,更是那泛红渐湿的双眼,在那个初春清冽的早晨,令我记忆深刻无法忘记。

母亲还是离开我们了,就在返家后的一周,她走了,那个夜晚,风雨交加,我虽然睡着了但是总是心神不宁,总觉得发生了什么,隔天一早我老丈人就把他的手机给我说,你父亲找你,我一惊,赶快接过来。

“你在干嘛!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关机!“,电话那头在叫嚷。

“怎么了?”我心生不满。

“怎么了?你妈!你妈她!你妈她走了!”电话那头已经是一片哭腔。

我如遭雷击电轰,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母亲走了,从此以后我没有妈妈了,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妈妈的葬礼如期举行,我和几个哥哥一起扶灵,听说妈妈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外地二舅也要来,我记得爸妈说过,这个二舅是他们带出来的,那些年家家困难,爸妈省着挪着,把他带着,给他提供了尽量好的条件,没承想二舅大了后嫌贫爱富,对我们一家人不理不睬,因此两家后来再不不曾来往了,这又跑来是什么意思?

我正寻思着,就听到里屋有人大声说着,“你不要来!我们家不欢迎你!你也别祭拜你姐,你姐不欢迎你!你这个白眼狼,我们俩一点点把你带出来,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现在又来假惺惺的来看你姐,你滚!”

紧接着就看到一个微胖的中年人从屋里跑了出去,父亲在后面叫骂着追赶着,那个人想必是我二舅了。

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个小社区,地方不大,有一条大街就是最主要的交通街道了,我们家住在街区高点的地方,而地势低的地方正好是社区出口,如果从我家出发到社区出口,基本上社区所有的地方都会经过,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而二舅就这么被一路追赶着从我家被撵到社区出口,然后又被撵到很远,不知去向。

父亲就站在社区门口,东看看,西望望,所有人都不敢过去和他说话,我仗着自己是最小的,又觉得这样似乎有点家丑不可外扬,未免有点丢人现眼,就进前去说,爸,咱们回去吧,该吃饭了。

父亲怒目圆睁的看着我说,不行,我不能让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去见你妈,你妈当年多辛苦的带着他,现在人走了,他又轻飘飘的跑来祭拜,好像能弥补他当年的过错似的,那是不可能的!

紧接着他又和我说,你,去那边盯着,不许他来,说完手指一戳,把我发配了出去。

我心里说,哎呦喂,原来真的这么有正义感啊。

现在,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他,我发现讨厌他的情绪还是无法安静的存放,渐渐的蔓延开来。

中午该吃饭了,他只能动一只手,但他坚持跟我说,把饭放那里,我自己吃。

他最爱吃面条,但是只有一只手,又不像年轻人那么灵活,每次夹起来总会掉一点点,吃到嘴里,牙也是假牙,总是吃不干净,动不动就再掉一点点,我一扭头的时间,他的胸前已经满是面条渣子,我不耐烦的说,你看,还不让我喂你,吃的到处都是,赶忙找条毛巾,放在他胸前垫好,又收拾干净掉下来的面条,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呆呆的,就像个木头,我说,好啦,可以吃啦,他嗯了一声,又开始掉面条。

最后我说,我来吧,你看都掉啦。

他说,嗯。

继续呆呆的。

吃完饭,他再躺在床上,和我说,把电话拿来,我给这个科室的主任打个电话,我心说,您这真是没事找事啊,踏实躺着,别找事儿他不香么,还没说出口,他又叫到,电话!

一个电话,科室主任来了,他张口,主任啊,我想回家了,感觉你们这里治不好我啊,主任笑了,刚要说啥,他紧接着又说,你看,这是我儿子,这是精英啊,很厉害的,精英!,他指指我。

站在床边,我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呆呆的,我嘀咕着,您还知道夸奖人啊,从来没有过啊。

父亲夸奖我了!

回想过去,因为我在外地,过一段时间他就会给我打电话,问问我过的咋样,也没说几句,顶多就是,你看我今天吃的啥,你过的咋样啊,你过的好不好啊,挺好的啊,那就行,恩,挂了吧,好好休息,哎。

我真的挺烦他的。

医院到晚上10点就关灯睡觉了,我躺在陪床上刚闭上眼睛,父亲在床上叫到,来,帮我翻个身,他躺了一天,又睡了一天,这到晚上真的睡不着,还动不了,好可怜,我心里这么想着,哎,帮他翻一下,我起来给他翻身,又躺下没三分钟,哎,帮我翻到那边去,又翻?这才多久?我嘀咕着,起来帮他翻身,再躺下,又过了几分钟,我刚迷糊,哎,帮我翻下身,我有点恼火,故意的是吧,有这么折腾人的么。我恼怒的起来,帮他翻着身。

过了几分钟,他的手开始吸吸梭梭的摸来摸去,我知道他是想找自己的手机,本来病人就要好好休息,他都这样了还要折腾,再加上刚才那一段我不由的想发火了,你要干嘛!我伸手打了他手一下!他翻过手又还击我,连打了好几下没打到我,嘴里还嚷着,干革命!

我趁着微弱的走廊灯光看过去他的脸庞,脸上已经是沟壑丛丛,额头头发稀稀落落,几点老人斑,嘴唇哆哆嗦嗦的,眼球浑浊但此时此刻却怒睁着双眼,我摇摇头,问道,咱们在那里啊,他一愣,说道,我们在家里啊。我又说,我是谁啊,他皱了皱眉头,没说话,似乎我是谁是个很需要思考的问题。难住他了。

我又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古语说耄耋之年是福寿的年纪,是长寿的标记,恩泽草木。又说父爱如山,不动不语,别人不知,我有这样的一位父亲,他一生刚直不阿,待人严厉却又明理是非,不近人情却又爱子深沉。我猜我已经原谅了他,但其实,我可能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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