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泄洪(修改稿)
一、
多年以后,在一个丁香和海棠花香浓郁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周末午后,我坐在望京的暖阳和四月初成的柳丝下,看着北小河上轻摇着平底船的船工,在耐心地打捞着渠水中浮藻和垃圾时,想起了在淮安,最热的那几日中的一个早晨,给小李打去的电话。
那个电话中,我说我要去看他,他听后有些惊讶。
与小李在市区的办公室见过几面,很朴实的一个小伙子,说着苏嘴那个地方的方言,快得像唱歌。
初到淮安时,他经人介绍来看我,和他聊过一会儿,我说的普通话他说清楚得像听《新闻联播》,他说的普通话可就苦了我,我那时听淮安同事说他们的江淮方言就已是云里雾里了,而与小李聊天,更像是英语初学者直接被拽去做了四级听力测试。
还好,他有着丰富的肢体表现力,能比画着解决大部分简单会话问题,如果语义的难度实在比画不出来了,看我懵头懵脑的,他便无辜地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地左右寻找能帮他翻译的人。
如碰巧这个时候没人闲下来,他就只得细声细气地再说一遍,依旧快得像唱歌,只是更没了底气。其实我多半还是没弄明白的,但为了让他少遭些罪,也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家都得解脱。
这么一晃半年过去了,我江淮方言的听力水平有所提高,也能与小李隔着电话聊天了,当然也只能说些简单事情。
电话那头的小李很高兴,和我说了许多事儿,电话这头的我看不到他的比画,只能伸长了耳朵,尽量不漏掉听力测试中的每一个单词,然后再糊弄出个能应付老师通过的意思来。
我问他,“南站有车去你们那里吗?”
他说,“市区没有,楚州有车,千万不要坐到苏嘴的车。”
“去苏嘴不坐到苏嘴的车吗”?我有些奇怪。
“淮河泄洪了,淹了我们的桥”。不知他是没听明白我的问话,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这个,已经告诉过我多次的大新闻,总之他念念不忘地说着那座桥。我此次去看他,其实也多半想去看看他跟我说过多次的那座,被淮河淹了的桥。
但在电话里想搞清楚这些信息的关联,无疑会把我的测试强度从四级提升到了六级,我没有信心驾驭那个强度,因而只得忍住自己的好奇心,挑能得分的几句写在答卷上——
先到楚州,再坐车去洋桥口,这鬼天气热死个人,你说北京知道我们的桥被淹了吗,完毕。
二、
出发前,又处理了几个电话,关于工作上的事情,有北京的,也有本地的,有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最后一个电话挂上时,有些要呕吐的感觉,这鬼天气是够热的,偏住的公寓这两天空调又坏了,晚上没睡太好。
不过,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心里还是很感激小李的,感激他爽快地接受,使我有了一个短暂离开淮安的理由,尽管还有些想要吐的恶心。
去楚州要坐两趟公交车,本想着一个人图个清静,可刚到车站,就碰到了熟人。他是本市公交系统的一个小头目,上车就捂着投币口,眼也不瞧着司机,像在对着全车人宣布,我是他老友。
得此殊荣,我也不得不尽些老友该有的厚道,从家长里短到国际时局地陪他聊了一路。或许是“恶心”感到了被嫌弃,就像老公感到了被嫌弃,也有摔锅砸碗的权力,我肚子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不得已地偷偷打出几个同样被附近人嫌弃的生食气嗝后,那要呕吐的感觉就也无缘由地消失了。
或是老友从我的臭嗝中闻出了些症状,在我将下车时,体贴地大声叫停了公交车,为我节省了二三十米的路途,搞得下车之后的我,心怀感激地冲着那辆公交车点头哈腰地招手,并目送着它把剩下的二三十米走完。
接下来要转8路汽车,晃悠着坠着硬币沉甸甸的裤袋,我自信满满地走向那个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但到了站台,将那些沉甸甸一个个摸出来过数时,竟全都违心地缩水成了一毛钱,再有的两张纸币又都粉红粉红的。
于是,不得不在站台上将背包翻个底儿朝天,还好凑出了两块钱。我现在感觉到了那位,在上一趟公交车上捂着投币口的老友,简直就是个天使,但天使已经坐着那趟公交车走远了。
没有了天使的帮助,我现在不得不手里攥着这么一把硬币,心里排演着与下一位司机相见时的尴尬,“您看这是两块钱,您数数”……想想车上所有无所事事的目光,因延误而好事地聚焦过来,看着司机不耐烦地数钱,我自己倒先脸红了起来。
不过我排演好的台词,一时没派上用场,因为接连过了七、八辆8路汽车,全是带空调的,那是8路汽车的豪华版,消费档次自然也要比不带空调的提升一块钱。我就这么着,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名字都说不出来的地方,顶着炎炎烈日,攥着一把硬币,苦苦等候着没有空调的8路汽车。
一个小时之后,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帝,他终于安排了一辆已经快到退休年纪,浑身哆哆嗦嗦的8路汽车来接我。
我激动地上了车,摊开冒汗的手,说出了那句心慕已久的台词。正忙着擦汗,嘟嘟囔囔地抱怨着鬼天气和调度站长的女司机,头也没抬地说了句,丢进去吧,我导演的这出大戏便草草收场了。
于是,哗啦一声,一把快乐的硬币,倾泻进了投币箱。
三、
8路车的终点站在楚州商贸城。所谓的商贸城,叫做建材批发市场似更贴切些。这里离着洋桥口还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四十分钟后正好也是正经的午饭钟点。
照理说我的时间卡得刚刚好,但或是小李疏忽了,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他正式的就餐邀请,我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尴尬处境,反正也是要破开那张粉红的纸币,便顺脚钻进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餐馆。
那钟点确是早了些,店里还没有顾客,我找个位置坐下,光着脊梁板的老板,带着一身颤巍巍的肥膘和馊汗味儿的热气,呼哧带喘地走到我身边。
我看着菜单,要了爆炒腰花,老板说没有;再要了溜肝尖,老板更正了一下,说那是炒猪肝,而后叫阵般大喝着向后厨下单,紧接着后厨里的一个声音更为理直气壮地回答——“没有”。老板捋着解剖学线路,跟我探讨要不要“肥肠”,我无奈点头,说只要啤酒是凉的就行。
脾气是大了点儿的后厨,手脚倒是麻利,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啤酒和肥肠便欢聚到了面前,老板的儿子递过一个酒杯,看着杯口有些发乌,本想叫住那个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视的小朋友换一个,但话到嘴边又感到在这种环境下较真的无趣,临了不争气地改了主张,说“来几张餐巾纸”,老板头也没回地说,“一元钱”。
所谓眼不见为净吧,但偏偏畅饮到第三杯时,一只蚊子的溺尸,从不是很丰富的啤酒沫子里浮出,向我悲戚地哭诉曾经的一起命案。
我用小拇指甲将那浮尸挑出,想试着分析一下案发的第一现场,是啤酒杯还是啤酒瓶,不过缺乏关键证据,难以定案,单就尸首的完整性来看,也不能排除这大热天儿里临时起意投湖自尽的可能。
抬眼正看到,背我而坐的老板棕褐色赤裸的脊背上沁出如雨的汗珠。那时间,只听得屋子里的电风扇,哗啦哗啦不停歇又有节奏的颤响。迎面的电视里,一只科摩拉巨蜥嘴边悬着粘稠的唾液,摇晃着脑袋向我们走来……
在全屋人无声地注视下,赵忠祥老师不紧不慢地和我们说,“看,这就是生态的法则”。
我将蚊子尸首轻轻弹掉,如得解脱般地和老板说“盛饭”,老板一边高声吆喝着伙计,一边回头关切问我,味道如何?
我说,“淡了点儿”。
四、
午饭后,才到了那个正经该吃午饭的钟点,我四十分钟前焦急等待的那个电话,终于打来了,小李关切地问我到哪了。
人家问得直爽,我倒心虚得有些语无伦次。躲在路边屋檐下的阴影里和他说,才到楚州,他奇怪,怎么才到楚州,说“快些来呀,找了几个朋友等你喝酒呢”,我像被警察盘问的小偷那样慌张搪塞,最终不得已地说出实情,“吃过了,吃过了”。
他或是真生气了,埋怨我跟他客气,我认真检讨喝不上这顿酒的过失,还得诚挚开导他不值得等我,最后不得不推说楚州这边还有事情,将自己的言而无信坐实。
挂上电话,才听到身后的窗户嗒嗒地响,还在慌乱中的我回过头来,看到一个正在给大姆脚指甲涂油彩的苗条女人,向我招手。我皱着眉头认真地问,“找我”?她笑着说,“是,进来”。
我不明白一个正在往脚趾甲上涂油彩的女人,会有什么要紧事需我帮助,便不明就里地又问“什么事”?问完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事,因而又尴尬笑着和她说,“我还有事”。
“晒得人脱了皮,能做什么正经事情”,那个女人不死心,含笑俏皮地说着,她的大作也完成了,她将那只涂过油彩的脚,抬到我方便看到的高度,炫耀般轻摆着风干,“瞧,好看不”?
“太艳了些吧”?瞧她高抬得辛苦,我不得不陪着她欣赏,并给出一些自己的意见。
“是樱桃红。”
“感觉像萝卜皮。”
“真的……像吗”?我的调侃她当真了,停下了摇摆,仔细分辨。
“像,甜葱白搭小萝卜,您就差一碗酱了”,我奉承得实在,那只脚瘦削白皙,却有葱白般水润晶莹。
“酱有,进来吃呀”,她笑眼一飞,如惊鸿一瞥,吓着了一颗在游戏中的心。
“不啦,不啦,吃过了,吃过了”,刚刚才用过的大实话,不得不慌张地再次被端出来搪塞,这个吃饭的钟点,怎么提到吃就头疼,“您忙,我先走了”。
那女人没应声,依旧笑着赏玩着她的大作到底是红樱桃还是萝卜皮,或许她也在笑着赏玩着我逃走的狼狈。
总之大毒的日头下,我却再不能走到那遛逼仄屋檐下的阴影里,更不能回头去搭扯那些一路在敲窗户的女人,就像走出冥府前不能回头的那位大英雄。
但大英雄显然是有着要紧的正经事在身的,而我,只是在气宇轩昂地打法着,该在洋桥口吃完一顿酒席的时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五、
在苏嘴……ao,不对,是洋桥口,在小李二楼的办公室里见到他时,他已然酒足饭饱,正将脚搭在办公桌上,翘着椅子,仰着头,满意地打着瞌睡。
他身后的窗外,是一排在午后的阳光下,慵懒无力地招摇着蔫枝垂叶的大杨树,歌唱比赛一样的蝉声就从那些密匝的枝叶间震耳地传来,但这没能打扰到小李微醺中带些淡淡笑意的美梦。
是我的到来,断送了他的美梦,他依旧有些不好意思,胡乱抹去嘴角上的口水,便张罗着给我倒茶。聊了些儿乱七八糟的事情后,便是例行的工作,那倒没用多长的时间。
再其后似才进到此行的主题,他悄悄地同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在收拾文件准备离开的我,要不要去看那座被水淹了的桥。
这几天和他通话,他总要提到它,好像那桥已成为了这个镇子5A级的名胜区,当然,我此行也有它的缘故。因而,故作犹豫地看看表,还好,有时间。
刚出他单位,走上大路,便有个司机满头大汗地跑来,火急火燎地打听如何去到苏嘴,他不无炫耀地瞥了我一眼,而后像医生对病人家属下达病危通知书那样,稍带些怜悯,更多冷漠到不容置疑地告诉他,“桥被淹了,要到苏嘴需绕道楚州”。
那人急得抓耳挠腮,像火燎屁股的猴子,不死心地问,“得多远”?小李云淡风轻地回答,“六十来里地吧”。
从楚州到洋桥口,我是一路伴水而行的,那条河就是苏北灌溉总渠,它是洪泽湖向东的一条入海水道,既然是渠,它便也是条人工控制的河流,在苏北发挥着重灌溉和航运的重要作用。
我以为那条渠就是洪泽湖泄洪的水道了,小李说,“不是,淮河还在更前方”。
洋桥口的镇子口,正对着跨跃灌溉总渠的大桥,也就是那座通往苏嘴的大桥。
如今大桥上拦着栏杆,禁止通行。小李带我跨过栏杆,上桥,走过宽阔的灌溉总渠,前边果然又出现了一条,与灌溉总渠平行但更为宽阔的河流,小李告诉我,这才是洪泽湖的泄洪水道,更确切地说,这才是淮河本来的下游。
小李说,“平常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条小河,流的全是上游的排污水。如今洪泽湖泄洪,将污水都冲走了,连过河的大桥都淹没了”。
果然,在水道中心的地方,跨河大桥塌陷下去一段,混黄的河水就从那里的桥面上悠悠流过。那里没有了过往车水马龙的喧嚣,只有几只白鹭立在栏杆上,悠然地晒着太阳。
小李说,十号上游泄洪,水位要更高,如今降下来不少。
他还说,原来是条黑不溜秋、臭气熏天的河,就像枯萎得快要死去的淮河。
我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这才是淮河为大江河该有的模样。
......
六、
几天后,新闻中说,洪泽湖泄洪结束,22天泄洪36亿立方米。
半个月后与小李联系,他说那座桥早已能通行了,只是我们见过的那条大河也消失了。他说,“再用不了几日,它将又会回复到原来的模样”。
我庆幸自己没有见到那条黑不溜秋又臭气熏天的淮河,我见到了淮河在这一年里最是非凡的模样。但我不得不承认那模样里的淮河是短暂的,那已经不是淮河的常态了。
就像我们的生活,总是期盼着种种非凡,但非凡不是我们生活中的模样,日日陪伴我们的,依旧是种种平凡,有着普罗欢喜的平凡,有着普罗忧愁的平凡,甚至有些不能言说的小龌龊的平凡。
这是我在淮安平凡的一日,在淮安,就是这样一个个繁杂、琐碎,似相同又不尽相同的平凡日子陪伴着我。如今想来,那些繁杂、琐碎、平凡的一日日,却也如淮河泄洪的洪流一般,滔滔不绝地构筑起了那里的生活。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另一种陪伴着我的平凡日子里,回到了朝九晚五,只要早上打壶开水泡杯茶一天便可以不出OFFICE的,更平凡的日子里。
只是这样的日子里,再也听不到如唱歌般让我费解的电话,再也看不到会被水淹了的大桥。在北京,我也再难遇到光着脊梁板的老板,和在大庭广众下敲窗户的女人,当然,更不能再有那样捂着投币口向全车人宣告,“我是他老友”的老友。
在这样一个暖意融融,花香浓郁得让人昏昏欲睡得午后,我想念起了那样的日子,想念起了那样日子里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