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1.
我爸前几天在屋前的台阶上摔倒了，虽然只是头磕破了点儿皮，但这件事点醒了我，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我爸我妈确实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暮年。
我再次提议把他们接来跟我同住，但他们坚持不肯，说城里住不惯。我只好又说把家里需要的地方都安上扶手，这样也能安全些。我爸一听就炸毛了，说，完全没这个必要，我还没老到那个份儿上。他的死倔脾气我已领教多年，只能自己亲自回去一趟，把这件事办好。
我到家的时候，隔壁的六奶奶正跟我妈站在院子里说话儿。
她蹲在地上看花，说，我这些年一直想不通，你家这些花怎么长得这样好，一个个水灵灵的，花瓣也大。为啥移到我家里就蔫蔫巴巴的，又瘦又小又不愿开花。你肯定还有什么诀窍藏着没告诉我。
六奶奶已经为了这个问题问了我妈八百遍了，我妈每次都说她除了浇水松土以外什么都没做。
六奶奶不相信，我说，您不知道吗？我妈会法术，她每次一施法，花就蹭蹭长，蹭蹭开。
我妈拍了我一下，说，别胡扯。可能是我比较上心，没事的时候我就过来看一两眼。
我说，是的，我妈养花比养我都上心。
我妈笑了，说，那是，花又好看又好养，还从来不跟我顶嘴，也不让我操心。
“切”，我翻了个白眼进屋去了。
2.
中午我饿了，就去里屋找我妈。她坐在炕上正低着头穿珠子。我说，您一上午屁股都没抬一下，不累吗？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说，你来得正好，我脖子酸死了，快帮我按一按。
我过去，手还没使劲儿，她就疼得直哼哼。我说，您这穿一天才挣个十块二十块的，还搞得手疼脖子疼的，别干了，我给你钱。
她说，你给我？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我才不要你的钱呢。我有钱，我就是干点活打发时间。
我说，打发时间干什么不好，跳跳广场舞不好吗？刷刷手机不香吗？
她小声说，我就是为了买个手机。
我说，啥，你不是有手机？
她往外看了一眼，说，你吼啥，小声点。
她接着说，是给你爸买个手机。你送他的那个，他前些日子去赶集的时候掉了，他又舍不得买，就又用他的老年手机了。但你爸出去玩的时候，人家别的老头动不动就跟他显摆，说自己的闺女小子的，给买的什么新款的手机，又有什么新的功能。你爸那个人好面子，拿个老年手机都不好意思出去玩了。再说，他也喜欢刷个小视频啥的，没个智能手机不方便。
我说，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给我爸买一个。
她急忙摆手，说，不用，你花钱他更舍不得了，还不知道怎么唠叨你呢。我要是拿了家里的钱给他买，他知道了肯定又得跟我吵吵，说不定还去退了。我干点零活儿，挣的钱我说了算。正好，你看看我挣的钱够买一个手机了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走。她又朝门外瞄了两眼，把屋门关上了。
我笑了，说，您挣了多少钱啊，还怕别人看见？
她笑笑，爬到炕上，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手绢，里面是厚厚一摞零钱。
她说，我是怕你爸看见，我要给他个惊喜。
我说，您还挺浪漫的，还知道给我爸制造“惊喜”。
她脸红了，说，别瞎扯，快数数多少钱了。
我数了一下，一共是1522块。我说，您攒这些钱，干了几个月？
她说，三个月了吧。那这些钱够不够买个智能手机啊？
我有些心酸，说，够了，够了。
我妈很高兴，说，那你明天跟我去镇上看看吧。
我说，你的腿不好，我直接在网上买吧，让人家给送家里来好了。
她说，那也行，你懂这个，我把钱给你。
我说不要，她非要塞给我，说，要是你买，那还是你的心意，不是我的。你就按着这个价钱买，我多退少补，你别再往里添钱。
她眼睛不眨地看着我选手机，我买好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说，你不是饿了吗？我做饭去。你去后院找找你爸，他最近整天窝在那里也不知道在鼓捣个啥？
3.
我来到后院，见我爸正弯着腰吃力地在锯一根粗木头，身上和脸上全是木屑。
我说，你锯木头干嘛，要做桌子吗？
他见了我，想要直起腰来，又赶紧叫我，说，不行了，腰直不起来了，快过来扶我一把。
我扶着他，他直起腰来，又勉强站稳。
我说，你腰不好，又鼓捣这个干啥？家里哪儿还缺桌子？
他说，不是做桌子，我是想搭个葡萄架。
他慢慢走到东墙边，说，放在这里怎么样？
我说，挺不错。
他又走到中间，说，到时我再在这里放一张石桌，摆几个石凳。怎么样？
我点头，说，很好。
他又朝枣树那边指了指，说，我再在那边开一小块菜地，用篱笆圈起来，怎么样？
我想象着他说的画面，突然脑子像过电一样，想起了一个地方。
我说，你这样一弄，我觉得好像姥姥家。
我爸笑了，说，你真是个小机灵鬼儿，我就是要做一个那样的院子。
我说，为啥啊？
他说，你妈是个念旧的人，心思也重。以前你姥姥刚去世时，她就常回去在那院子里坐一坐。这不去年姥姥村里又集体拆迁了，现在那里又建起了厂房，你妈想回去看看也没地儿去了。
我说，您的心还挺细的。
我爸笑了，说，主要是每次我跟你妈一吵架，她就往你姥姥家跑，你说以后再吵怎么办？我想这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建个大概的样子，给你妈当个念想吧。
我看到旁边半人高的小枣树，想起去年我爸栽树苗的时候我还笑他，说家里没有人喜欢吃枣，就是要吃，到处都有卖的，买着吃就行了，干嘛还要费心劳力地种树呢？
原来，他是在给我妈造一个“娘家”。
我爸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等我把石桌弄好，夏天咱们就可以在这里吃饭，你妈也可以坐在葡萄架下乘凉，想想她在娘家的那些往事。
他的眼睛亮亮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四处飞溅。
我说，你至于吗，激动得口水都喷我脸上了。
他又说，你千万别告诉你妈，等我做好了，看看她能不能看出来。
我转身要走，心想，你们这一个个的，虐狗还挺有一套的。
我回到前院，我妈在厨房大声喊，烧饼热好了，你先吃点儿垫垫。
我说，不吃了，吃饱了。
我妈探出头来，说，你吃的啥吃饱了？
我说，还能吃啥，狗粮呗。
我妈拿着勺子冲出来，说，你又去跟人家的狗抢东西吃了？
4.
第二天下午，安装扶手的师傅来了。我爸从前院唠叨到后院，又从后院唠叨到前院。
我急了，说，您再叨叨，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妈，他立刻不说话了。
对我妈，我也说了同样的话，她也自始至终做到了一声不吭。
一会儿，我爸让我去屋里找几颗螺丝钉。我四处翻，打开他们房间的橱柜，我看见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我上学时候的书，除了课本还有作业，奖状也被码得整整齐齐的，纸张都已经泛黄。
我来了兴致，把里面的书一本本拿出来看。我看到我小时候写的狗爬一样的字，简直笑死。
我翻到了我的作文本，打开第一页，题目是《一件难忘的事》。
我粗略看了看，讲的是我小学四年级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六奶奶的大狗生了小狗，我天天跑去看。我爸见我喜欢狗，就给我抱回来一只。我把我最喜欢的那只木碗给它装食物，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
那个秋天，小狗突然开始拉肚子，我去找我爸妈，让他们带它去看看。那时正是收玉米的时节，他们忙得团团转，说中午忙完了就带它去看，但他们忙起来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下午我放学回来，小狗已经趴在粮仓下面的出水口那里奄奄一息了。我想把它拽出来，它使劲挣扎，拼命往里面钻。我眼看着它躲到最里面，死去了。
我非常伤心，我爸妈也很抱歉，只能跟我一起找了个地方把小狗埋了。
几天后就是中秋节，那天我没吃月饼，也没听我妈讲嫦娥的故事。我问我妈，小狗那么小，把它埋在土里，它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单呢？
我在最后一段写：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给它建一个花园，里面种满各种各样的花，每天让花和太阳陪着它，这样它就不会害怕和孤单了。
我听见我爸在外面大声喊我，人跑哪儿去了？我的钉子呢？
我站起来，望向窗外，花园里的花正热烈地开放。
我看看花园的位置，那东边的一角就是我当年埋小狗的地方。
我突然想哭，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这个心愿的，我不知道他们原来一直记得那件事。
但是我知道了为什么我家的花长得如此好，为什么它们开得那么肆意，那么张扬，那么美好。因为我们家的秘密太多，盛不下了，所以它们都化成了花朵，在我家的院子里热烈地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