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江山之斜阳草树 桓玄篡晋4
自刘牢之死后,何无忌隐居京口,见北府旧将一一被杀,恐祸及于己,遂潜赴刘裕军中,此刻刘裕正驻兵山阴。何无忌与刘裕见面后,一番寒暄,直抒胸臆,劝说刘裕道:“今桓玄将篡,世人皆知,君手握精锐,欲匡扶王室,起兵讨之乎?”
刘裕沉默半响,道:“恐时机未到。”
何无忌霍然而起,大声喝道:“毛泰之后为无终,无终之后,君其为之?”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刘裕一下子清醒过来,也站起来,紧紧握住何无忌之手道:“人为刀俎,我岂能为鱼肉。”
至此谋定。二人遂细细商议起兵事宜,当务之急要筹集钱粮。
刘裕道:“此间有一豪士孔靖,乃圣人之后,车骑将军孔愉之孙,我征孙恩之时,相谈甚欢,供给颇丰。你我前去一晤,再做打算。”
何无忌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这便前往。”
刘、何二人带了几名亲兵,骑马向城东而来,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大庄园,但见古树参天,白墙黛瓦,好个幽静所在。亲兵上前去叩门,说明来意,管家将二人迎进前厅落座,不一会儿,主人从屏风后转出,只见此人峨冠博带,神清气爽,见到刘裕等人,拱手施礼道:“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刘裕、何无忌慌忙还礼道:“季恭(孔靖字),我等唐突,还望海涵。”
宾主落座,一阵寒暄过去,刘裕命屏退左右,孔靖见事涉机密,将二人引入内室,重新落座之后,刘裕神色凝重道:“季恭,今日所言,涉及你我身家性命,切不可传六耳。”
孔靖淡淡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刘裕点点头道:“我观桓玄有篡逆之心,欲在此处起兵讨之,季恭以为如何?”
孔靖思索片刻道:“山阴去都道远,义旗一举,京师尚可从容布置,举事难成。且玄未篡位,恶迹不彰,人心难附,不如待其已篡,于京口图之,京口近在肘腋,猝不及防,庶几可成大业。”
刘裕思忖半日道:“言之有理。”
孔靖又道:“建康一下, 在下可为将军抚定三吴。”
刘裕道:“如此甚好。”也不多言,就此拜别,孔靖送出门外,目送二人离去。
何无忌在路上道:“孔靖不应我,当杀之,恐泄密。”
刘裕摇摇头道:“圣人之后,果有仁爱之心。”
何无忌奇道:“德舆,何出此言?”
刘裕幽幽道:“东土自遭孙恩之乱,民不聊生,我若在此处起兵,则黎庶必遭涂炭,故季恭阻我。”
何无忌恍然大悟道:“竖子安敢欺我。京口距建康不过百里之遥,一旦发难,大军倏忽可至,我等如何抵挡。”
刘裕道:“君曾为樗(chu)蒲之戏乎?”
何无忌摇头道:“不曾。”
刘裕笑道:“裕年少时,曾日日沉迷于此,欠下刁逵巨债,为其所辱,幸得中书令(指王謐)周旋,才能脱难。今日我等与桓玄一战,犹如樗蒲之戏,以家国性命为注,天地山河为证,人生有此一搏,岂不快哉!何山阴、京口之分!”说罢仰天长啸,豪气干云。
何无忌听完,为之倾倒。
是岁,桓玄兄桓伟卒于荆州刺史任上,朝廷追赠其为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将军。桓玄欲以桓修代之,从事中郎曹靖之劝道“右军(指桓修,曾任右将军)若任荆州,则其兄弟(指桓修、桓谦兄弟)职居内外,恐权倾天下,即不为叛,亦难以克制。”
桓玄深然之,乃以南郡相从弟桓石康为西中郎将、荆州刺史。桓伟丧服未满,朝旨令桓玄因公除服,桓玄便大排筵宴,伴乐初起,桓玄抚案恸哭,众人赶紧劝解,桓玄遂收泪尽欢。
桓玄兄弟六人,大哥桓熙、二哥桓济因与其叔桓冲争位,欲谋害桓冲,被流放长沙。三哥桓歆生性愚笨,不辨菽麦。其亲所仗者唯剩五哥桓伟,桓伟为人平厚笃实,为士民所重。桓伟既死,玄乃孤危。而其不臣之迹已著,自知怨满天下,欲速定篡逆,侍中殷仲文、散骑常侍卞范之等桓玄心腹,为立拥戴之功,劝大将军桓玄早日受禅,私下撰写九锡文及册命。
桓玄遂以桓谦为侍中、开府、录尚书事,王谧为中书监、领司徒,桓胤为中书令,加桓修抚军大将军。桓胤,桓冲之孙。
未几,朝廷册命下,任桓玄为相国,总领百官,封南郡、南平、宜都等十郡之地,为楚王,加九锡,楚国置丞相以下官,完成了其父桓温未竟之愿。 新野人庾仄,为南阳太守,本为殷仲堪一党,闻桓伟死,而桓石康未至,乃起兵袭雍州刺史冯该于襄阳,冯该猝不及防,大败而走。庾仄聚众七千,设坛,祭祀晋国历代祖宗,云欲讨桓玄,江陵为之震动。桓石康至江陵到任后,发兵北上攻襄阳,庾仄乌合之众,一战被打得大败,庾仄无奈,只好投奔后秦。
冀州刺史刘轨、襄城太守司马休之、征虏将军刘敬宣、广陵相高雅之、江都长张诞等人在山阳被孙无终打败后,投奔到南燕慕容德处,闻桓玄受九锡,为楚王后,高雅之对慕容德道:“桓玄篡逆,国将不国,陛下可乘此南征,纵未能廓清吴、会,亦可收江北之地。”
慕容德召集众臣商议此事,道:“朕以旧邦覆灭,暂居齐鲁,无一日敢忘祖宗社稷。朕欲先定中原,再荡平荆、扬,故未南征江淮。今江左来归者劝朕南伐,其为公卿议之。”
中书侍郎韩范道:“夫帝王之道,首崇经略。有其时无其人,则弘济之功难成;有其人无其时,则英武之志不申。至于能成王业者,惟人时合一也。自晋国内乱,七载于兹。桓玄逆篡,虐逾董卓,人神共怒,怨恨淤积。可乘之机,莫过此也。以陛下之神武,经而纬之,驱乐奋之卒,乘厌乱之机,犹声发响应,影随形动,未足比其易也。且江、淮南北户口未几,公私戎马不过数百,守备之事盖亦微矣。若以步骑一万,建雷霆之举,卷甲长驱,指临江、会,敌必望风披靡,民当壶浆属路。至此我大燕便跨地数千,众逾十万,可西并强秦,北抗大魏。夫欲拓境开疆,保宁社稷,无过于今也。如此机会一失,豪杰复起,翦除桓玄,布惟新之化,遐迩既宁,物无异望,非但建业难图,江北亦不可冀。机过患生,忧必至矣。天与不取,悔将莫及。待晋复强,北上图燕,反受其祸,惟陛下深思。”
尚书潘聪道:“自古禅代,必先立功,然后立威,众心乃服,国祚乃替。今桓玄虽受九锡,于国未有大功,若骤行禅代,众必不服,国必生乱,我乘此时伐之,如顺水行舟,不费己功。若现下起兵,桓玄举全国之力抗之,而秦、魏乘我之后,则势成骑虎,进退维谷,唯陛下三思。”
慕容德思之再三,道:“潘尚书谋国老成,思虑周详,朕当厉兵秣马,待机而动。”
慕容德为示燕兵威,安众人之心,率刘轨、高雅之等人演武于城西,大燕步兵三十七万,车一万七千乘,铁骑五万三千,周亘山泽,旌旗弥漫,钲鼓之声,振动天地。
慕容德登高望之,顾谓刘轨、高雅之道:“昔郤克仇齐,子胥怨楚,终能畅其刚烈,名留千载。卿等既弃暗投明,当使无愧古人也。”高雅之等顿首答道:“幸蒙陛下收留,再造之恩,没齿难忘。存亡继绝,善莫大焉。如有差遣,万死不辞!”
桓玄将行篡逆,遣桓谦往京口征询桓修之意,桓修沉思半晌道:“楚王禅代,顺天应人,光我桓氏之门楣,乃祖宗之荫庇,修一力襄助。然此处属北府旧地,恐人情有异,当寻北府旧人前来查问。”
桓谦道:“北府宿将已翦除殆尽,尚有孑遗乎?恐无能为也。”
桓修摇头道:“我府下中兵参军,建武将军刘裕乃北府后起之秀,才兼智勇,胜牢之十倍,不知其心如何?”
桓谦哦了一声道:“有此等人才,速唤来一见,若其有贰心,立斩之。”
桓修于是命人唤刘裕前来,并在廊下伏下甲兵,听号令行事。
不一会儿,刘裕昂首而入,给桓谦、桓修见过礼后,敛气凝神,站立一旁,桓修屏退左右。桓谦上下打量了刘裕半晌,夸赞道:“立如松,行如风,果然是一员虎将。”
刘裕拱手施礼道:“谢大人称赞,裕愧不敢当。”
桓谦又问道:“听闻你讨孙恩之时,曾以一人敌千人,可有此事?”
刘裕又拱手道:“侥幸之至,赖陛下圣明。”
桓谦又是哦了一声道:“陛下圣明?我自京师而来,朝廷内外,皆道楚王勋德隆重,咸谓陛下宜有揖让,卿以为何如?”说罢,双眼紧盯刘裕。
刘裕神色如常,再拱手道:“裕长年征战,孤陋寡闻,不明朝廷大势,望乞恕罪。楚王,宣武之子,勋德盖世。晋室微弱,民望久移,乘运禅代,有何不可?”
桓谦闻言与桓修对视了一眼,桓修点点头,桓谦大喜道:“卿谓可尔,便当是真可尔。”
于是桓谦回报桓玄,桓玄闻报亦喜,令桓修择日带同刘裕入京觐见。
冬,十月,楚王桓玄上表请归藩,另又使安帝作手诏固留之。又遣人诈言钱塘临平湖开,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贺,用为己受命之符,矫诏道:“灵瑞之事非所敢闻也。斯诚相国至德,故事为之应。太平之化,于是乎始,六合同悦,情何可言!”
时人流传谶语:“临平湖涸则天下乱,临平湖溢则天下平。”东吴孙皓时曾现湖溢,谓之湖开,果然未几则吴地平。
桓玄又以前世皆有隐士,耻于己时独无,求得西晋隐士安定人皇甫谧六世孙皇甫希之,给其资用,使隐居山林;征为著作郎,又命皇甫希之固辞不就,然后下诏旌礼,号曰高士。时人讽之为“充隐。”
皇甫谧,字士安,自号玄晏先生,安定朝那(今甘肃省灵台县)人。为西晋著名学者,一生著作颇丰,于文史,医学方面均有涉猎,世人赞其为:晋时著书之富,无出皇甫谧右者。其所著《黄帝三部针灸甲乙经》,惠及千年。
桓玄又欲废钱用谷、帛及复肉刑,制作纷纭,志无一定,变更回复,卒无所施行。
桓玄性复贪鄙,人士有法书、好画及佳园宅,必假蒲博之戏而取之,尤爱珠玉,未尝离手。
十一月,朝廷下诏楚王桓玄行天子礼乐,妃为王后,世子为太子。十一月十八日,卞范之、殷仲文为禅位草诏,使其侄临川王司马宝逼安帝手书之,安帝泪眼婆娑道:“自家人,何逼迫太甚。”
司马宝道:“我家逼曹家亦如是。”,安帝无语,只好书之。司马宝,武陵王司马晞之曾孙。司马晞,晋元帝司马睿第四子,司马晞好兵,为桓温所忌,将其流放新安郡后,郁郁而终。
十一月二十一日,安帝驾临大殿,百官齐集,安帝命太保、领司徒王谧奉玺绶,宣告禅位于楚。
二十三日,安帝出居永安宫。次日,迁晋历代神主于琅邪国,穆章何皇后及琅邪王司马德文皆徙居司徒府。
百官赴姑孰劝进,桓玄辞让再三。
十二月初一,桓玄筑坛于九井山北,初三日,桓玄登坛即皇帝位,以玄牡(黑色公牛)祭天,百僚陪列,而仪注不备,忘称其为万岁,又不易安帝之讳,人多窃笑。
其祭天文告为:“晋帝钦若景运,敬顺明命,以命于玄。夫天工人代,帝王所以兴,匪君莫治,惟德司其元,故承天理物,必由一统。并圣不可以二君,非贤不可以无主,故世换五帝,鼎迁三代。爰暨汉魏,咸归勋烈。晋自中叶,仍世多故,海西之乱,皇祚殆移,九代廓宁之功,升明黜陟之勋,微禹之德,左衽将及。太元之末,君子道消,积衅基乱。钟于隆安,祸延士庶,理绝人伦。玄虽身在草泽,见弃时班,义情理感,胡能无慨!投袂克清之劳,阿衡拨乱之绩,皆仰凭先德遗爱之利,玄何功焉!属当理运之会,猥集乐推之数,以寡昧之身踵下武之重,膺革泰之始,托王公之上,诚仰藉洪基,德渐有由。夕惕祗怀,罔知攸厝(cuo)。君位不可以久虚,人神不可以乏飨,是用敢不奉以钦恭大礼,敬简良辰,升坛受禅,告类上帝,以永绥众望,式孚万邦,惟明灵是飨。”
册文多非薄晋室,有识之人谏之,桓玄道:“揖让之文,正可陈之于下民耳,岂可欺上帝乎!”
遂大赦天下,改元永始。初定年号为建始,右丞王悠之道:"建始,赵王伦伪号也。"又改为永始,复是王莽初执政时所用,桓玄不知,无人建言,其兆号不祥,固天意如此。
桓玄将安帝迁至浔阳(江西九江),以南康郡之平固县封安帝为平固王,降何皇后为零陵县君,琅邪王司马德文为石阳县公,武陵王司马遵为彭泽县候。追尊桓温为宣武皇帝,庙号太祖,南康公主为宣皇后,封子桓昇为豫章王。以会稽内史王愉为尚书仆射,愉子相国左长史王绥为中书令。王绥,桓氏之甥也。
十二月九日,桓玄由姑孰进入入建康宫,忽一阵大风刮来,旌旗仪仗皆被吹得东倒西歪。及小会群臣于西堂,设妓乐,殿上施绛绫帐,缕黄金为颜,四角作金龙,头衔五色羽葆旒苏,群臣窃相谓道:"此颇似輀(er)车,亦王莽仙盖之流也。龙角,所谓亢龙有悔者也。"及登御座,桓玄身重,而床忽陷,群下失色,正不知所措之间,殷仲文不慌不忙道:“概由圣德深厚,地不能载之故。”桓玄闻言大悦,厚赏之。
桓玄登基后,亲临听讼,观阅囚徒,罪无轻重,多得原放。有至舆驾求告者,时或恤之。其好行小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