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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

2017-11-30  本文已影响0人  汉水孤雁

文/汉水孤雁

1.老舜叔从医院回来这几天,心情很不好。本来想着在家里能安静地呆几天,恢复下精神跟体力,好继续去拾掇拾掇庄稼。谁想,村里平时与他都很少有过交集的人却接二连三地来看望他:张三提几十个鸡蛋,李四送两盒牦牛骨粉,王五更绝,直接从自己家杀了一只养了两年的老母鸡,拔了毛,硬在这儿给舜叔炖上了。

老舜叔坐在院子边晒着太阳,嘴里叨着一根旱烟枪,脑子里又回想起来探望他的那些声音。

“贾老哥,听说你住了好几天院,没啥大毛病吧?老弟我过来看看你,顺便感谢你家贾主任呐,这下半年的1500块贫困户补助金昨儿个拿回来了。”

“舜叔啊,他们说您老住院了?小侄来看您来了。对了,替小侄谢谢您家贾主任啊,上头给我妈评的面粉和油,我给她捎去了。”

“老贾,听说你住院才回来,没什么大碍吧?兄弟我顺道过来看下你。另外呀,我得好好谢谢你家贾主任,我的房屋拆迁补助款拖这么久,多亏贾主任帮忙了。”

……

老舜叔就纳闷了,党的政策都这么好了?住着楼房的都能领贫困户补助金,那咱村的补助名额可真不少,像那几户低保户怕是补得更多了?

可转念想着昨天给送老母鸡的那个人,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越想越气,狠狠将手中的旱烟锅子往脚边的石头块儿上一磕,溅起一串火星,自顾自骂一句,“送啥玩意儿老母鸡,我又不是孤家寡人。”

2.从烟枪上挂着的小布口袋里掏出几束烟叶,认真地整理好装进烟锅子里,刚打着打火机,一辆车噌地停在脚边,随着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映入眼帘。不用看,他也知道是易林这小子来了。

这个易林仗着脑袋瓜子转得快,赶上县里下来的“扶持农民工创业”好政策,东拼西凑了十来万块钱,然后申请了好几十万的“农民工创业暨农业多元化产业发展扶持金”,买了几十亩田地和柴山,种上了茶树苗。还在公路边盖了一层别墅样的小洋楼,围了围墙,大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易林农业产业发展有限公司”,自己给自己封了个经理的头衔。

易林凑上来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啪”,火苗窜得老高,连自己都被吓一跳,赶紧陪着笑,“贾叔,真不好意思啊。”说完朝屋里看一圈,“贾主任不在家啊?”

“镇上开会呢。”老舜叔见易林还戴着副大墨镜,眼皮一挑,“易经理,你这大清早的戴着镜子干啥呀?”

“太阳有点晒,遮下,嘿嘿。”易林讪笑。

“这都九月间了,粮食都晒不热了,有大太阳就好了。”老舜叔看一眼铺满院子的玉米棒子道。

易林嘴角抽抽,有些尴尬地将那大墨镜摘下来,撩起西装衣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老舜叔瞟一眼停在自己脚边的黑色小车,“这车该得不少钱吧?”

易林挺挺胸脯,甚是得意,“那是得不少钱,三十多万呢。”

“是上面的那个啥扶持金吧?”

“这个嘛,业务需要,嘿嘿,业务需要。”易林干笑。

“那几湾几岭的茶树苗子,两年多了吧?现在还有几棵活着的,你该去看看了,杂草都多半人高了。”

“我这不是忙得没时间嘛。”

“忙啥?跟你那狐狸精到处游山玩水有时间了?”

“叔,瞧你这话说的,我跟她那可是真心相爱的。再说了,我跟那黄脸婆都离婚了,现在我可是明正言顺呢。”易林一脸不高兴。

“人家跟你一二十年,辛辛苦苦养家带孩子,你小子现在弄俩臭钱就开始嘚瑟了?嫌自己媳妇是黄脸婆了就不要了?做人不能忘本呐。”老舜叔一脸鄙夷。

“我跟她这不是没感情么?”易林的脸都被气成了猪肝色。

“我呸。”老舜叔啐一口。

老舜叔遥望着北边那道光秃秃的山梁,叹息一声,“哎,可惜了那些个田地了,你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吃啥种啥呀?”

易林小声嘀咕,“这关你老啥事儿啊?我可都给了钱的。何况人家还有儿子媳妇,出去打工一样能挣钱,谁还愿意种那两块田是吧?再说当初你老不是争着没让我买成你们家的田地嘛。”

“亏了没让你买着,白瞎了那些田地,那可都是庄稼人的命啊,你个败家玩意儿。”老舜叔狠狠将燃完的烟袋往地上一磕。

“哎呀我的鞋,我的西服,都好几千呢。”易林急忙躲着那一地的火星儿。

“得得得,你易大经理是大忙人,穿得又精贵,我这糟老头子招待不起,你该干嘛干嘛,啊。”

易林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一个公司经理,在这被老舜叔夹枪带棒地损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赶紧转身从车里拿出两盒礼品,自顾自走进老舜叔的客厅,一边道,“贾叔啊,这两盒燕窝是小侄我孝敬你老的,我也没时间过来看您,您好好养身子啊。”

老舜叔没想着再搭理他。

回到车里,易林探出脑袋,“对了,贾叔啊,桌上那个文件夹里是我给上面写的申请。这不是要等着给茶苗施肥除草嘛,我还得让上头给弄个三五万块钱。回头麻烦贾主任给盖个章啊。”

说完,车子呼啸着绝尘而去。

3. 易林刚走,又一辆小车窜到老舜叔的脚边,人还没下来,洪亮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哎,老亲家,听说你住了几天院,没啥吧?”

老舜叔刚轰走了易林,正心烦着,闻言没好气地回道,“死不了。”

来人老谭,是老舜叔的儿女亲家,大女儿的公公。俩人年纪相仿,平时喜欢坐一起喝两口酒,叨叨家常,性格倒还合得来。

老谭笑笑,不以为意,从车里提出来好几袋子东西便进了客厅。再出来,一手拎着一张小茶几,一手拎着把靠背木凳。

将茶几在老舜叔身旁搭好,转身从车里提出一盒酒打开,“咋哥俩好久没喝了,今天一起叨叨?”

“我还不想死呢。”老舜叔抬眼一看那酒盒,“百年糊涂”。

老谭顿住拧瓶盖的手,看向老舜,“咋啦,谁又惹你了?不会是你家贾主任吧?你平时不都喜欢喝两口嘛。”

老舜叔白一眼老谭,“这刚住好几天院,医生都说了不让喝酒,你这不是想我死吗?”

老谭哈哈大笑,“就这事啊?”

“也不全是,刚才易林那兔崽子来过。”老舜叔还在生易林的气。

“哦,那小子又没憋什么好屁吧?”

“还能有啥好屁,这不又问上面要钱呢,说是要给茶苗除草施肥,写了申请叫咱儿子给盖戳戳(公章)。那茶苗都没两株活的了,还施啥肥呀,这不明摆着拿上头的钱吃喝嫖赌嘛。”

“这事儿它不好说,关键他没犯法呀。”

“哎,你说,他咋就这么能耐呢?”老舜叔愤愤不平。

“这……咱不说这个。”顿了顿,老谭试探着小声说,“我有件事儿也得找你家贾主任给盖个戳戳?”

“有事你找咱儿子去呀,这跟我又没关系。”

“这不是上面给咱村了两个贫困大学生家庭的名额吗?你那大孙子的都报上去了,另外一个给我那大孙女,材料我都写好了,过来让你家贾主任给盖个章就成了。”老谭一脸献媚的笑。

“什么,都报上去了?还有你们家?”老舜叔有些迷糊了。“混账小子,当官都当糊涂了。”

“老亲家,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那大孙女也是你的宝贝外孙女呢,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村里谁知道呢。”

“亏你还是老党员呢。知道外背地里人都叫你啥?“老贪”,你家可是全村里最早盖楼房的,会缺钱?你当支书那几年,没少捞吧?”老舜叔冷哼一声,开始认真地摆弄着旱烟枪。

“咱这九品芝麻官的,天高皇帝远,谁上心咱呀。你看那些个芝麻小官儿,还有几个不为自己着想的啊。等退下了再有点啥事儿要办的,还得腆着脸去求小辈,你说这叫啥事呀?”老谭摆着一张苦瓜脸。

老舜叔有些不耐烦,“打住,这事你自个儿琢磨去吧,反正我不会让咱儿给你盖这个戳戳的。”

重新装好一锅烟叶点燃,老舜叔转头望着北边那道光秃秃的山梁,喃喃自语,“往年的这时候,那里该都种上油菜子了吧,全村人的希望呐……”

4.都后晌了,贾主任才从镇上回来。看见老父亲坐在院子里,急忙跑过去关切地问道:“爸,你咋出来了?快回屋歇着吧,这下午的太阳晒不暖和,风大,可得注意身体啊。”

见老父亲阴沉着脸没吱声,贾主任一只手就探上了老舜叔的额头,“怎么,身体又不舒服了吗?不会吹得感冒了吧?”

“镇上是不是有个纪检办?”好半天,老舜叔突然冒出来一句。

“啊?”贾主任还没弄明白。

“你给咱宝贝孙子弄了个贫困大学生家庭的名额,还给报上去了?”老舜叔转过脸盯着贾主任,一脸怒气。

“这……是有这么一回事。”贾主任被老父亲盯得有些发怵。

“报哪了?”

“镇扶贫办。”贾主任嗫嗫嚅嚅。

老舜叔将旱烟枪啪地往茶几上重重一拍,“做人呐,要对得起自己良心。记住,你首先是个农民,然后才是个官。”

“还有易林那小子的申请,等着你给盖章呢。”老舜叔朝客厅努努嘴。

贾主任快步走进客厅,拿起文件夹翻看起来,沉默半晌,随后,去厨房将那份申请投进了灶膛。又返回到自己办公桌旁,把那个躺在桌上的鲜红的公章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小盒子里,轻轻放进抽屉,上了一把铁挂锁。刚走两步,又折回去将那挂锁摸了摸。

走近老父亲身边,老舜叔抬头,“都准备好了?”

“嗯。”贾主任毅然点头,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轻松了不少。

“正好,去纪检办,顺便去扶贫办把那申请撤了,两件事一起办了。”说完,老舜叔站起来就走。

午后的金色阳光洒在老父亲身上,贾主任怔怔看着老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老父亲那佝偻的身子此刻却是如此伟岸,他整理下衣服,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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