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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笔记】|闲话张翎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2)

2021-04-08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岚_美国

从《阵痛》到《流年物语》,张翎的女主人公们可以什么都没有,可以被现实中的世事人情无情践踏她们的肉身,却始终保有敏感的本心和善良的母性,完成最终的自我救赎。越是面对无知、野蛮和残暴,从这种本心和母性当中滋生出来的救赎力量就越发可贵。不论最终完成救赎的地理位置或时代场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这份力量自身所具有的普世性特质,已经超越了文化、阶级、性别、宗族种姓的隔膜。

踟蹰在《流年无语》中,觉得这是张翎构筑的小说景观里,我个人最偏爱的一道风景。三两次与张翎错过谋面的机会,没能见识作家的真身,倒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如很多作家一样,她的口头语言远不如书面语言伶俐,简单地告诉我,她眼下在写“战争”。战争。依据对她作品的阅读积累,我很自然地预设这又是一个在社会历史动荡变迁的大背景下,由三、五代女人与他们身边的男人们串联演绎的家族故事。等看到《劳燕》终稿,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小说叙事的时间、人物、情节、场景四大要素编织的经纬网上,《劳燕》的故事形态游离出了家族或亲族人事更迭的脉络,淡化了中西地域交错转换的发展模式。没有任何“战争”经验的张翎,竟然成功地完成了以参战的小人物们为聚焦点的战争现场叙事。经由多种文体形式的穿插、时空的交错、人物的身份转换与命运交叉,呈现出以1941年和1946年为两大时间节点的情节铺演圈;经由幽灵、人与物之间叙述人称的角色互换与对话,强化《流年物语》的架构,完成时间跨度延续将近一个世纪的故事叙说。其中实地调研的痕迹、真实素材的精心处理、情节结构的铺排,都体现了张翎在创作道路上不断探索求变的努力。而小说在场景维度繁复,语言表述形态多变的展开过程中,叙述文本点面结合、虚实互证,主线始终清晰有序并沿主线顺利走向结局归拢,也是张翎的文学功力又一次令人惊艳的表现。

“阿燕”,这只孤独的燕子(A Single Swallow) ,作为小说的核心,是一个被三个不同的男人在生命消亡之后还念念不忘的影像。这个女人有三个名字,是从“上官吟春”到“勤奋嫂”模式或“两双”到“刘年”的扩展翻版。作为“阿燕”,她是中国军人刘兆虎自小订亲的同乡兼未婚妻;作为“温徳”,她是中美合作所美国军官伊恩的救命恩人兼爱人,作为“斯塔拉”,她是牧师比利的病人兼情人。三位身份不同的男人,生前与她的三个名字所代表的不同生命时段交集,死后围绕着各自记忆里的她,展开对自身生命历程的追叙。故事的焦点是战争,“战争的手一抹,就抹乱了世间万物的自然生长过程。我们都没时间了,我没时间逐渐生长爱情,她没时间悠悠地长大成人。”战争搅乱了他们原本的生活次序,乱世的人情世态、战场的血雨腥风,导致他们性格与命运的根本改变,贯穿他们每一段相识、相交、一直到最终分手的全过程。

三个男人都是阿燕不同程度的恋慕者,他们与她之间固然有男女之情的纠葛,但更深更重的,却是战火纷飞中生死不弃的战友之情。情感意象上,这三个男人都是“伯劳”,在与她相聚之前就已经被注定了与“燕子”分飞的结局。而这只“燕子”本质上一直孤独地守着“月湖”,她从来没有真正离去。姓名符号和身份的改换、处境的变化促成了她的成长蜕变,却没有造成她在这些不同阶段中的自我对立与性格分裂。她的本性从未改变,曾经烙印在上官吟春、朱静芬和全力她们身上的“水”的特质,无缝不入的柔韧,点滴穿石的顽强,在阿燕身上重现。

在极端的非正常状态下,她挣扎求生,“伤痛”的体验一开始是切身的。日本鬼子一来,她被强暴被侮辱,不仅得不到亲人熟人的同情和体谅,还要被再次伤害,连早已与她订婚的刘兆虎也从她身边逃离。阿燕没有从此沉沦于怨天尤人,而是以一种亮烈的姿势,从一次又一次被侮辱、被损害、被遗弃的磨砺当中迅速成长起来。当鼻涕虫面临被枪毙,她为他求情的话语方式相当惊人:“我想让他,打完鬼子再死。”到这个时候,她自上官吟春们身上承继而来的原始的,本心的母性慈悲,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蜕变,由私己的,小我的层面扩展到家国大义的范畴。于是她顺势而下的诘问就掷地有声,而尖锐刚猛:“你们为什么只知道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找日本人算账?”

她跟随比利去救死扶伤,“医生”这个坚毅独立的形象,指代意义非常明确。男人们在不同的阶段介入过她的生命,而她的精神成长与自我救赎并不依赖他们而完成。“她原先那层哀怨的薄皮再也裹不下她了,她把那层旧皮脱在身后,迎风长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人。”这个新人不仅换了名字换了身分,她更要以自己弱小躯体内强大的精神力量,以德报怨,去完成对他们以及更多人间苦难的超度与救赎,不论他们曾经怎样伤害过她:鼻涕虫阵亡,身首异处,她赶过来拿出针线,还他一个完整的尸身;她一再挺身而出,只为保全数度辜负了她的刘兆虎,甚至于到他晚年病入膏肓,还要多方设法为他寻医问药;……即便是阿燕与伊恩的故事也没有被处理为成一场司空见惯的,始乱终弃的爱情悲剧。在可诅咒的战争的“风云”里,这个平凡女人对她身边的男性们的关爱,已经大大超越了男女情爱的寻常“风月”范畴。

历尽离乱、生死的水火淬炼,“阿燕”对“伤痛”的感知已不限于个体的切身经验,她修复“伤痛”的行为便不再仅仅出于生命本能的驱使,而蜕变为有意识地、对人类伤痛悲悯的自觉。面对所有人性的“千疮百孔”,她的形象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在逆境中咬牙图存的女性符号,而成为自强、知性、稳健的,地母式的博爱象征。所以才能让比利、伊恩、刘兆虎,以及鼻涕虫、瘌痢头,身前死后都自惭形秽。在战争带给人类心灵与肉体罄竹难书的深重创痕之中,母性慈悲的救赎力量得到跨文化、跨种族、跨地域时空的体现。“阿燕”携带女性群体累积千百代的生命经验与智慧,以非凡的力量与勇气,去达成与男性彼此扶持的基础上新的理解,新的认识,携手去探索更理想的生命境界。

当然,社会政治层面的批判意涵,对战争总体的否定情绪,也是《劳燕》思想内涵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不仅是张翎回望历史所表述的当代反战意识,也是她作为一名作家自觉的人性关怀与社会责任担当。从《阵痛》到《流年物语》到《劳燕》,张翎的小说叙事艺术手法趋向成熟,她笔下女性形象的群体也趋向心智的成熟,尽管张翎对语言的极度敏感并不喜欢“成熟”这个词。她说,“成熟也不见得总是个好词,就如慈祥一样,它们都与死亡有着隐隐一丝不祥的关联。”而我们在这里所说的“成熟”更富于一次瓜熟蒂落的意味,等待她将已经收获的果实再度归零,继续在自己“想象力的固有边界上”,不断地踹出些大大小小的缺口,走向创作道路上更高意义的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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