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村外 (3)
村里村外 (3)
接下来的日子里下了很多场雨，把村头的大柳树冲洗的干干净净，也冲淡了人们的城里梦，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菜地里的青虫曲着身子向前拱，院墙上的大公鸡打完鸣还在扑腾着翅膀，不知道是谁家的牛粪堆在土丘上引得苍蝇嗡嗡响，井窖旁的小孩总会因为调皮被爹娘打上一巴掌。
在这如溪水流的平和中，刘五早有打算。
他爹娘死的都早，是爷爷一手带大的，前几年村里传开了痨病，死了好多人，爷爷也没扛住过去了。刘五固然难过，但是也习惯了。村长带着唢呐乐团在他家院子里吹着歪七扭八的曲，但是他觉得特别好听，爷爷肯定喜欢，还多给了村长五块钱。
一个人的日子不难，菜地和猪都是家常便饭。刘五还会菜药，山上大大小小的崖他都去过，他最喜欢长在崖顶那斜松根上的百仙草，采回来，碾成粉泥，再团成团，吃下去能治百病，还能变得年轻。他给美丽准备了一盒子，说是等她害怕变老就喂她吃。他还攒了好久的粮食和腊肉干，特别想一股劲把它们涌进美丽的家，把美丽换回来，但总觉得还是不够，隔三差五往瓮里再放些其他宝贝。
等来年长大的美丽。
那将会是一个阳光刺眼的上午，刘五一定会穿上一块补丁也没有的衣服，提着鼓成包的篮子，装满美好生活的开始。推开美丽家院子的大门，那灿烂如花的笑容早已等候多时，从小河边开始，从小柳树开始，从还是低矮的院墙开始。
整个季节都是刘五期待的样子。
太阳东升西落，在幸福村上空画了无数个半圆。村长还在偷偷努着力，比起帮儿子娶到美丽，他显然更乐意把他送到城里。
一到夜里，村长就会溜进别人家的屋房，要求不高，只要这户人家有年轻人。随后从准备好的黑布袋里掏出一些补贴家用的小礼物，白面粉、蜡烛、鸡蛋、煤油灯、手电筒等五花八门。村长似乎明白了，不如从群众下手。然后，眯着眼睛，笑成一弯月亮，把村民的手攥地紧紧的。
下回叫到你，你就是李蛋，成不。
还偷偷说这事谁也不知道，可是刘五总感觉，村里的人谁都知道。
“五子，你就当一回李蛋，我把你当亲儿子。”
“村长，我爹早就死了。再说了，这事也轮不到我啊。”
“话不能这么说，你能行，你能行。爹觉得你行！”
村长攥住了刘五的手，刘五一阵反胃，把他打发走了。看着深夜偷偷往回走的村长，总感觉哪里怪怪的。然而此时的李蛋，还在被窝里想着美丽，毫不知情。
刘五压根不当回事，但是他竟然有点羡慕李蛋，羡慕他有个爹，有个好爹。
他一定得赶在前头。
年一过，刘五就开始忙活，他把准备好的东西分了类，米和肉，生的和熟的，美丽喜欢的和美丽她爹喜欢的。他还把家里整的干干净净，决心以后不穿破裤子，得给足美丽面子。
可是比美丽的十八岁来的更早的是那个名字。
刘五像去年一样，一大早就跑到了村头的柳树上，今年的柳树和去年的没什么不同，但是不知道哪里多出了一个新的柳枝，长着嫩嫩的芽，攒在一起，用手一碰就会融化。他准备一会把它折下来，下午拿去再给美丽编个花冠。
唢呐乐团也早就摆好了姿势，村长的脖子恨不得伸到东边的日出里，和簇拥的村民一起期待着。
来的是一个小胖子，圆圆的脸，下垂的眼睑，像一只憋着气的金鱼。穿着短脚的裤子，露着黑棕色的皮鞋，宽大的上衣还是遮不住隆起的肚子。
刘五忍不住偷笑起来，他从树上还能看见小胖子那秃了顶的脑袋，光滑的不行，像极了小孩的白屁股。
小胖子站稳后，拿出了信。
“刘五，来没来？”
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这个不是自己的名字像插上翅膀的唢呐，吹的越响，飞的越远。没有人回答，村长第一时间找到了树上的刘五，抬着头看着他，眼里冒着火一般的光，又紧紧地拉着李蛋的手，渴望着什么。
刘五这才回过神来，他的眼皮直跳，脑子里刚才还是小胖子的秃脑瓜子，立马一下子被自己的名字挤得喘不过气。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像踩了冰，突然都漏了下去，沉到根本没有底的河里，只留下了他自己。又像是被劈了的柴，摸起来就丢进了火里，烧的他没模没样。他复杂的情绪也根本掩饰不住他激动的内心，什么都被抛在了脑后，他跳了下来，走到小胖子的面前。
“我叫刘五，我是刘五。”
村长依然示意大家鼓掌，但是瞪着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刘五欺骗了他。
“明天村头等着，恭喜你，祝福幸福村！”
小胖子说完就走了，村民们像往常一样散掉了，村长什么也没说拉着李蛋回去了。
刘五自己站在大柳树下，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声回答意味着什么，他甚至还想第一时间告诉美丽，这颗幸福的苹果不偏不移地砸中了他。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城里的样子，正是因为不可能，他总是那么轻松、诙谐。每每跟美丽说起的时候，还会编点傻乎乎的段子，逗她开心。可是这一次，他兴奋过后发现，他慌了神。
就当是去看看。刘五告诉自己。
可是下午的美丽没有出现，刘五在河边等了好久，手里攥着新编的花冠，但是一切好像变了。
他直接跑到美丽的家，可是院子里没人，屋里的门反锁着。
美丽早上就听说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会哭一会笑，她哭自己的生日来的太晚，又笑刘五终于有了去城里的机会。她的心像一株蒲公英，早上小胖子带来的一阵风，七零八落地将它吹散。
刘五敲着美丽的门，将头整个贴在门环上。
“美丽，你开门。”
“你走吧。”
“我会回来娶你的。”
“别傻了，没人愿意回来。”
美丽抽泣的声音像一支锯，在和刘五之间的那扇门上，拉来拉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