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低头的男孩
1
小时候,我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去逛小摊位。
每到傍晚或晚上,街边总有三四个小贩出来,用简易的木板或铁架做支撑,再在上面摆上各式各样的小物品:手表、钥匙扣、发夹、手套、指甲钳、劣质的笔记本、笔、……足足摆了五六栏,看得人眼花缭乱,简直就是个流动的两元店。
我最喜欢逛的,是张叔的摊位。不是因为他的摊位上发夹样式最好看,不是因为他进的头巾合我心意,也不是因为他摆出来的小玩意多,而是因为——他的摊位上有旧杂志。
当时我家附近的那条街上共有三四个小贩在摆摊,但是摆有旧杂志的,就此张叔一摊。他摆出来的杂志虽无非是故事会、玄幻杂志的或者是各种情情爱爱的读物,但在当时对于我一个身边除了字典就没什么好看的小女孩来说,是最大的诱惑了。
于是乎,我三天两头往张叔摊位跑,把旧书翻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就这几本书,却还是翻得满手灰尘,乐不知彼。
而我去逛了那么多次张叔的摊,却只有一次看到了阿易。
那个低头的男孩2
阿易是张叔的儿子。
他留着小平头,背着个灰蓝书包,上面印着大大的米奇老鼠的图案,米奇张开嘴巴哈哈笑着,阿易有时候笑起来,也像极了米奇,嘴角的幅度弯的高高。
他每次背着书包走在街上,总是稍稍低着头,沉默的踢着脚上的石子,一步又一步的慢慢走回家。但在教室的时候,他却会和其他男生玩得不亦乐乎,活泼非常。
第一次在摊位上看见阿易,是我去买信封的时候。
那时正好下午放学,我一溜烟就跑到了张叔的摊位前。习惯了在这里淘旧杂志,连买小东西什么的都习惯在这里买了。那天我选啊选,终于选到了一个画着猫咪的小信封,问张叔多少钱,当时在张叔的旁边,我就见到了同是放学比我先回到家的阿易。
张叔操着一口方言回答我:“额毛!”
我的耳朵像是进了风,说道:“你说什么?”
张叔耐心地再说了一次:“额毛!”
我还是听不懂,问:“两毛?”张叔摇头,指手画脚的给我比了比五个手指,喊道:“是额毛。”
我终于听懂了,付了钱。眼一瞥,却看见阿易攥着衣角在张叔后面低着头不说话,我想起刚才,在我和张叔说话的时候,他好像想帮张叔和我解释,眼神忽闪着,最后又慢慢看着脚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早就知道张叔是他爸爸,对张叔好感不错的我对他也是没什么意见,对他看着我和张叔指手画脚却在一旁作壁上观,甚至没和我打招呼的做法也没多说什么,转身拿着信封就喜滋滋地走了。
3
当时我们上课时要听录音,用的是挺老的录音机,长方体,摆平了放约占半个课桌的大小。老师在下课不用时把它放在讲台上,嘱咐我们不能弄烂它,否则就要赔。
但事不如人意,偏偏就有两个混小子课间嬉闹,撞烂了录音机。这两个人,是阿易和他好友阿全。
老师知道了,先教育了他们一顿,然后提出赔款由两人承担,每人二十。
阿全家里是开小卖铺的,没说什么,垂着头当知错了;阿易也是垂着头,但他把头埋的更低,仿佛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下课后同学们都陆续回家了。我因为有事要问老师便走的晚些,那时只剩下三三两两人围在老师身边,我走近一看,发现阿易居然也在其中。
我走近时,他正和老师说话。
他吞吞吐吐的喊着老师,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钱,那叠钱中,混着很多的一角、五角,面值最大的估计是一块和五块了。阿易就这么拿出来攥在手里,拿给老师,脸上仍旧挂着平时的嬉笑,但在我看来,阿易更像是勉强的笑,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弯的弧度没有平时那么高,维持笑的表情只持续了几秒就松垮了,好几次都这样。他每说一个字,就把头低下一点。
他开口,声若细蚊,向老师说明这一共是二十块。虽然他还是低头着,我这次却看到了他泛红的双眼。
身边围着的人没有说话,老师也沉默了,我也没有开口,我不知道他们都在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当时想着的是张叔摆摊的样子,我给张叔递上买杂志的钱,也是一块两块的,这笔钱,就是张叔一张一张收起来的吗?
最后老师打破了沉默,她问阿易:“这是你从家里拿来的吗?”阿易点点头。
她随即便说:“其实录音机摔得不是很厉害,修修就好了。这笔钱你拿回去吧。下次注意就好。”
阿易听了,顿了顿,随即也点了点头,把皱皱的一叠钱再度放回书包里。整个过程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跟在阿易后面,看着他一步又一步的走回家里,他把手搭在书包带上,仍是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可怜他,想着,要不下次把张叔摊上那几本旧杂志都买了吧,虽然内容不好看,但我不买,还有谁会买那几本封面皱旧的小书呢?
4
遗憾的是,那个想法我还是没有实现。
我只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叔时,是周六出街闲逛的时候,我又逛到了张叔摊上,发现竟然有一本新的魔幻杂志,我欣喜若狂的和张叔买下,但张叔这次用我能听得懂的话说,他卖七块,而我身上只有五块。
我伤心的皱起眉头,无可奈何的想要走开,等着下次出来再买。但当我想走开摊位时,张叔向我招了招手:“算了,你那么喜欢,就五块卖给你好了。反正下次估计都没机会卖了。”我复又欣喜若狂,没有留意他话中的叹息之意,和张叔道谢后就飞奔回家了。
之后不久,在某个早读课上,我没有发现阿易的踪影,老师告诉我们,阿易转学走了。
与阿易同时消失的,还有张叔,张叔的人,张叔的摊。
也是从一些人的话中,我隐约知道,张叔走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条街的上的小贩仗着先来后到的优势,排挤张叔这个外地人,占了他的摊位,要赶他走。
我想起,张叔的摊位有时在街的一边,有时又摆在街角的龙眼树下,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了。
但是,阿易,阿易,他走,他愿意走吗?他走的时候没有和我们班的任何一个人说过,他就这么走了,竟也没多少人问。
他平时并不爱低头,但我的记忆中,看到他的,却总是他低头的样子。
一个跟着爸爸驻留在某个异乡小镇,忍受着本地人对他们外乡人的排挤,因为父亲拗口的方言不为同班同学所理解而带来的难堪而低头;因为家境贫寒而在外人面前羞耻而低头;因为太多太多难于和他人述说的委屈、因为自卑、怯弱而低头……
我想起阿易的笑,嘴角弯弯,笑的那么开心,又想起他在张叔身旁和老师面前低头的样子,现在想起,只觉得他很不容易,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拿着钱在老师面前却笑成了张叔的样子——张叔那饱含皱纹、和人点头赔笑的脸。
阿易,阿易,离开了我的童年,以后茫茫人海,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离开去了另外的地方,又跟着张叔摆着摊租着房,走路时,在别人面前难堪时还是习惯低着头吗?
你笑的那么好看,还是抬头让旁人看看吧,让别人知道,你自卑也好,被人看低也好,跟着个穷爸爸也好,也会有最灿烂的笑容。无论生活是什么样子,你只要抬头,嘴角弯弯,像米奇那样笑,那样就很棒了。
而我接下来的童年时光,没有了张叔的旧杂志,生活少了好些乐趣,童年时光,在记忆中,就是在那时候停止舒缓的步伐,开始呼啸而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