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遗失的记忆,该如何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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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刻意,一座城一条街的历史记忆常常会不可避免地湮灭或遗失。
时间淘汰后留下的历史,最常态就是个梗慨。
像靖康之难,孱弱与耻辱虽早成一种集体的记忆。可徽钦二帝为俘“北狩”的详图,依旧模糊。
沈阳大南门外曾有座“辉宗寺”。传说此寺曾为徽钦父子驻跸的乐郊馆。而其所在的马路,今天也命名为乐郊路。
这是“辉宗寺”误导的记忆,“辉宗寺”本来就是一个讹传。
壹丨
一座小小的寺庙,如何误导大宋国殇、二帝驻跸这么大的事件?
靖康二年(1127年),徽宗钦宗父子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东京开封城破,宋室投降,皇族贵戚作为金人战利品,押往金都上京(哈尔滨阿城)。
这就是著名的靖康之耻。
按金人亲历者可恭《宋俘记》所录,这一万四千名战俘,“分道分期”,计为六道七起。
金天会五年(1127)3月27日(阴历,下同),首起:宗室男2200余人、女3400余人北行。路线:开封~燕山~通塞州~韩州~咸州~上京(九年11月)。
走的是燕京到韩州(辽宁昌图)咸州(开原)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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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起:徽宗韦贤妃、郓王、康两王妻及两女,徽宗两女两孙,共35人。
由金真珠大王设野马(粘没喝长子)、盖天大王赛里(名宗贤)、千户国禄、千户阿替计押解。
路线:开封(3月28日)~上京(5月23日)。
三起:钦宗妻妾、公主等37人,由宝山大王斜保、盖天大王赛里押解。这起与第二起汇合一路北行。
徽宗第四起人押送,后面细写,此略。
五起:公主王妃侍女等245人。路线:不详。
六起:贡女、诸色目共6600人。路线:开封~燕京~上京。
七起:钦宗及太子、祁王、钦宗女儿,从官侍女156人。路线:开封~云中~燕山。到燕山后与徽宗第四起会合。
这几路人中,仅二三起、四七起两路与沈阳有关。
普通人一生无缘近天颜,两个皇帝惨无名状的行程,实际上只是在赵宋的土地上,才引发民众悲戚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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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过燕京、真定府(今正定)时,燕人扼腕嗟惋、真定两街居人跪地恸哭。
燕云十六州曾是中原的门户,天福三年(938年),后唐割壤幽蓟给辽契丹。
失地已160年的故土故民遭遇故国故君,同心同感演化同悲同戚。
然而,长城之外的辽东,已脱离中原一统四百年之久。 北宋一朝,一直以长城“胡焕庸线”为疆界。
宋人许亢宗1125年出使金国,他说,出了榆关(山海关):“弥望黄云白草,莫知亘极,盖天设此限华夷也。”
长城是宋人的华夷分割线,面对被俘囚的赵宋皇族,久居边外的沈阳又会怎样呢?
不管分离多久,总有故国遗民顾景中原,仰根怀种,悲恸云涌。
但是,永远没有人真正体会失国之君荣辱巨变下的五内俱焚。
贰丨
作为战俘的徽宗,与儿子赵桓燕山见面时,相拥而泣,流的是眼泪?是血?
宋人《北狩见闻录》云:“先是三月二十九日,有语分路去。徽庙同二太子由河北路,渊圣(钦宗)同国相由河东路,约会于燕京。”
辞国之际,身在金营中的徽宗,只能望着开封太庙遥拜列祖列宗。他伏在地上,哭得背过气去。
赵佶这拨人,有燕、郓等十一王,二郡王,八国公,诸皇孙驸马,徽宗妻妾、奴婢共1940余人。
路线:开封(3月29日)~燕山(5月13日)~中京(10月)~上京(六年8月)~迁韩城(六年12月)~迁五国城(八年7月)。
亡国之君,难比俎上鱼肉。金人给赵佶、赵恒分别赐号昏德公、重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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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金国后,徽宗后妃可确定的生有六子八女。另有五个孩子,为被奸而孕,“非昏德胤”。
考察徽宗北狩线路,可知其出燕京后,先到辽中京(内蒙古宁城),再由中京至上京。
此径无论取中京——咸州(开原)东驿道,还是偏南的中京——柳城(朝阳)的唐古“营州(朝阳)道”,都不会经过的沈阳。
即便是如首起走离沈阳最近的韩城——咸州之道,也是从沈阳北面走过。
金代有两韩州。老韩州依辽河而建,是个不毛之地。曾流放徽钦二帝,在今辽宁昌图境。
新韩州在今吉林梨树县境。辽代叫奚营或九百奚营,金天德二年(1150年)迁韩州至奚营西侧。
金人王寂从东京(辽阳)到辽东办事,写《辽东行部志》,对渖州,韩州都有考。
“明昌改元春(1190年)二月十有二日,丙申予以使事出,按部封僚吏送别于辽阳瑞鹊门之短亭。是日宿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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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代的韩州的变迁,王寂在北行录中,也有描述。
“癸亥次柳河县,旧韩州也。先徙州于奚营,州后改为县,又以其城近柳河故名之。”
到柳河县再向北才是韩州。这是新韩州,
“乙丑次韩州,宿于大明寺”。本来韩州“在辽水之侧。“常苦风沙,移于白塔寨后为辽水所侵,移于今柳河县,又以州非冲涂即徙于旧九百奚营,即今所治是也。”
赵氏父子本没到过沈阳,为何有驻跸各地的传言不绝?
大宋天子跋涉几千里,去当金人祭祖的“庙献”。多少人感叹:“万代衣冠泯灭,百年文化蒙尘”。
中原千年“华夷之别”固论,让“天朝上国”越不接受“夷狄之辱”,想像中的悲情就越大。
庞大的悲情,反过来又推动各种传言散布。
叁丨
在赵宋北上皇族中,确实有人经沈阳北上。只是,老百姓无福瞻艳。
金人王成棣,为北方汉人,宋人编《三朝北盟会编·卷九八》,在徽宗女儿纯福下注云:嫁金医官王宗沔儿昌远。
昌远是王成棣的字。这位赵家女婿写的《青宫译语》,记录了第二起战俘北上细情。
天会五年3月28日,王成棣随珍珠大王设野马押韦妃(康王之母)、邢妃(康王之妻)、朱妃(郓王之妻)、富金、缳缳两帝姬(康王之妹)、赵姓王赵梃、赵模等行赴上京。
4月1日,宝山大王斜保又押朱后(钦宗妻)、朱慎妃(钦宗妾)、钦宗女、徽宗女儿珠珠(已被斜保占为妾)来会合。
“(4月)初二日早行,途次,朱妃便旋,国禄逼之,又乘间欲登朱后车,王弟鞭之。”
便旋,是古语小便。金将国禄乘机猥亵钦宗朱妃,还想强奸皇后。这一路,是这些女人的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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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渡黄河(初四)~汤阴~丰乐~邯郸~燕山(18日)~榆关(27日)~迁州~来州、海云寺、盐场~锦州(5月4日)~兔儿涡(5月7日)~梁鱼涡(5月8日)。
梁鱼涡又称梁鱼务,在今天辽宁黑山境。
“初九日,赶出孛堇铺,即屯宿暴衣。
“初十日,驻马。十一日,过沈州三十里。”12日抵咸州。
北宋人许亢宗,出使金国,1125年写《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说:“梁鱼务百单三里至没咄[孛堇]寨”。
他解释:“没咄是小名,孛堇,汉语为官人”。此寨就是驿站,许称:“自没咄寨八十里至渖州。”
南宋洪皓《松漠纪闻续》大约成书1150年,是他自1129年出使金国被扣押15年写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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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皓写从上京到燕京,说到沈阳北40里的蒲河。而咸州至沈阳210里。
“上京至燕二千七百五十里。⋯⋯(没瓦铺)五十里至奚营西,⋯⋯(宿州北铺)四十里至咸州南铺,四十里至铜州南铺,四十里至银州南铺,五十里至兴州。四十里至蒲河,四十里至沈州⋯⋯(大口)六十里至梁渔务⋯⋯”
曾母仪赵宋的二帝后,领衔后宫团过沈阳30里歇脚处,或正是洪皓写的蒲河这处驿站。
今天可知的是:明清这里仍为驿所,清初此驿设铺兵(快递员)13人。
《辽东志·卷九》:“沈阳中卫蒲河中左千户所注城北三十里。《全辽志》:城北四十里。”
尽管布衣荆钗,可大宋最漂亮的女人成群策马路过,沈阳该是怎样的轰动啊。
肆丨
老百姓永远不会知道:这起重兵押解的人中,并没有徽钦二帝。
往事越千年。已知文献偏偏在此打了两个结,缠混了历史。
第一个结,是乐郊县的原名三河县。
乐郊之名起自辽代,当时的沈阳下辖一州两县。
《辽史·志第八·地理志二·东京道》:“沈州⋯⋯统州一县二:乐郊县,太祖俘蓟州三河民,建三河县,后更名。”
而徽钦二帝路过并流放二年的韩州呢?《辽史》则说:“韩州⋯⋯太宗置三河、榆河二州。圣宗并二州置。⋯⋯统县一:柳河县。”
这两个三河一个是县,一个是州,很容易让人懵圈,许多人也因此误会。
金人王寂的《辽东行部志》,就掉进这个坑里:“韩州,辽圣宗时并三河榆河二州为韩州。三河本燕之三河县,辽祖掠其民于此置州。”
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掠来的三河县是乐郊县的前身,设县时间应极短。
《辽史·志第四·兵卫志上》:“六年(922年),出居庸关,分兵掠擅、顺等州,安远军、三河⋯⋯等县,俘其民徙内地。”
而三河州是太祖的儿子太宗耶律德光设的,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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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结,是乐郊县在哪儿?
《盛京疆域考·卷四》:“(辽)渖州,统州一县二。”县二是乐郊县与灵源县。
两县民众均来自冀地三河、渔阳。他们都曾是中原王朝的子民。
到金代,沈阳统五县。清《钦定盛京通志·二十三》:“辽置渖州昭德军⋯⋯金改显德军,统乐郊、章义、辽滨、挹娄、双城五县,仍隶东京。”
东京是今辽阳,为府所在,下辖沈阳。
清代的沈阳城,是清太祖从辽阳迁来后在明卫城旧址上建起来的。
明代乐郊县旧址,地方志多有记载。
明·李辅《全辽志·卷四》:“乐郊县在沈阳城东北隅,今为军营。”
明·任洛《辽东志·卷一》:“渖州,唐渤海立国时名,元亦名渖州。乐郊,因属县有乐郊遗址在城之东北,其地广衍肥饶迁于是土者乐之故。”
这就是说,乐郊县不仅面积大且土地肥沃,旧址在沈阳城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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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史·志五地理上》说:“乐郊,⋯⋯有浑河。”《钦定满洲源流考·卷十二》也说金时“乐郊有浑河。”
辽金时浑河在沈阳东北部,过境乐郊县。
《钦定盛通志》乐郊县条下注:“附郭”(卷五)。就是乐郊县与当时的沈阳城同城。
为什么乐郊县会在渖州的东北呢?辽代与乐郊县共同用渖州城的还有另一个县一一灵源县。
《盛京疆域考·卷四》:在“灵源”条下注:“今承德县境。”承德县与当时的沈阳是“附郭”的关系。这就是说,灵源与乐郊两个县在同一座城中。
两个县在同一座城内,怎么管理?
其实,古代这样的情况还真不少。明代北京城就有宛平县、大兴县同时“附郭”。
管理上,宛平县管北京西半城及郊区,大兴县管东半城。只是后来两县才陆续迁出。
乐郊县在沈阳旧城东北,可能正是与西南城的灵源分城而治的。
到了金代,渖州的附郭县只剩下乐郊一个。而乐郊县衙在城东北隅的大格局并没变。
乐郊县既然在沈阳城北,可今天乐郊路怎么跑到城南德盛门外呢?
伍丨
德盛门是沈阳旧城南门,清代是庙宇的聚集之地。
古代庙宇在各城一般都为馆驿佳选。纵然是大金皇子,一样驻跸寺庙。
《辽东行部志》记王寂到广宁府望平县,“夕借宿僧寺,寺中窣堵波其上有大定二年春显宗御题,下云皇子楚王书即是。当时未正春宫之号从世宗自辽之燕于此驻跸时所书也。”
清代朝鲜使团每年到沈阳,多住南门外关帝庙戓东门外三义庙,易服后进城。
易服进城,是外交礼节。不光朝鲜人将寺庙当驿馆,远途旅人,以此为栖身之所极为普通。
朝鲜民族是个执着的民族,尽管天下归大清一统,可朝鲜朝野依旧坚守大明王朝正统的理念。
朝鲜使臣朴趾源乾隆45年出使沈阳,写过“燕行录”叫《热河日记》。
这位朴使臣感慨:“清人入主中国 而先王之制度变而为胡。”他不仅骂清为胡,还将书序时间标为:“崇祯百五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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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夷之变、夷狄入主之悲怆,是朝鲜到中国的使臣,二百年间不变的咏叹主题。
在从鸭绿江经沈阳到北京的驿路上,入山海关内丰润县有个榛子店,此馆墙上曾有题诗:
椎髻空怜昔日妆,红裙换着越罗裳。爷娘生死知何处,痛杀春风上沈阳。
这是一江南弱女季文兰,战乱被掠沈阳,途宿此店的题诗。
康熙22年开始,朝鲜使臣只要经此,必留诗感慨“蛮夷”掠劫“文明”。此后二百年竟不间断。
康熙29年后,此处已“漫患无存”,朝鲜使臣凭想象坚持惋吊。似乎唯他们最倾心鄙视“乱华胡儿”。
然而,在所有到过经沈阳的朝鲜使臣的喟叹呻吟中,被虏二帝驻跸之乐郊馆,却无人提及。
这不正是他们期盼的“胡夷夺华夏正朔”大主题吗?为何无人问津?要知道,朝鲜使臣到沈阳,最多就是在德盛门外落脚。
也许,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清代时沈阳南门外根本没有乐郊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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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民国较早的沈阳城市地图上,“辉宗寺”清清楚楚有标注啊!
确切地说,沈阳“徽宗寺”(辉宗寺),清代时就在徳盛门外。只是,“辉宗寺”真实之名叫“惠宗寺”。
《钦定盛京通志·九十七》:“惠宗寺在徳盛门外。僧惠宗建,又名观音堂。正殿三楹,东西配庑六楹,神厨三楹,大门三楹,左右门各一极。”
这个佛教寺院至少乾隆年就有了,也许其后香火荒颓,沦为旅人落脚点。
由于音近和年代久远,民国时“惠宗寺”已讹成“辉宗寺”,寺庙的西院还当成贫儿学校。
此寺旧址就在今天大南街西侧、乐郊路北。
晚清是思想激荡,革命云涌的时代。女真亡汉宋靖康之难,是极易引发汉民族无限想像悲情的故事,也是最好的反清运动宣传片。
一个讹变的寺名,演化成了复杂的政治、文化心理的道具、一种集体的悲情。
遗憾的是,这种想像的悲情,最终升级为历史的记忆。
由于传说是徽宗驻跸之馆,此寺原面对的小什字街,后讹上加讹称为乐郊路。
所有历史集体记忆的构建,都会与传说结伴而行。传说加固了记忆,也扭曲了记忆。
沈阳是座古老而神奇的城市。2300年的建城史中,曾罹无数次兵火毁城。
所幸的是,兵摧火焚未能吞噬她历史的记忆,她却能一次次涅槃重生!
当一座城市的街道遗失了曾经的记忆,没关系,用传承慢慢帮她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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