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是逐是搂?
我属虎。小时候父亲结合属相,遍翻字典,给我起名“虓”,义为猛虎怒吼、勇猛,很酷很威风的名字。其中蕴含了父母渴望沾点虎气,对儿子未来无尽的祝福与期待。尴尬的是,小学老师秀才识字读半边,上课前一点名便唤作“九虎九虎”的,让一班属虎的同学齐刷刷地摆头行注目礼:我们都是一虎,你小子有何能耐、怎地要叫九只老虎?为免枪打出头虎计,名字没多久便改了同音常见字,不但没了九只老虎,一只也看不见了。
我爱虎。虎的文质彬彬,虎的自命不凡,虎的王者之风,虎的我行我素,让我着迷。虎啸龙吟,百兽慑服,下山猛虎,势不可当,虎的威风令人畏惧也让我欣赏;甚至虎的莽撞毛躁、多疑敏感,因有了属虎人的影子,也觉得可爱。2010年虎年伊始,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则新闻:沈阳某野生动物世界由于资金短缺,园内的小老虎没有肉吃,管理员只能喂其豆面窝窝头。毛葺葺懵懂懂虎头虎脑的三个小家伙,有气无力地嗅嗅灰白色的窝窝块,吱吱哇哇地扭头走开。正吃饭的我观看至此,掷箸于桌,一跃而起,连连跺脚,愤愤然咒骂:让老虎不吃肉,这,这,这成什么世界?!恨不得自己少吃两口,让小老虎赶紧开荤。
我印象深处虎的形象更多的是添翼之虎。十一二岁之际,心智由儿童向少年转变。每晚睡觉前最爱胡思乱想,许多心灵的奇异体验便在那时风生水起。我有时透过眯缝的眼光,在飘忽的五色光线里坠入万花筒,万花筒的那一端是流光四溢、速度极快、精彩纷呈的万千气象,我感到获得了宇宙的一切知识,拼命想记住以便第二天告诉大人表功,但一会儿便忘记了,于是不免有些失落。接着好象又被什么推动着进入不断变幻着无穷影像的虚空,心下升起不过如此、无需记住的感慨,在新奇激动复超然解脱中酣然入梦;我有时又如作家导演,加工编排白天听到看到的人和事,创造出连篇累牍的故事情节和血肉丰满的众多人物,他们最终以我身入其中贯穿联结,情绪在悲欢离合里高低起伏,让我窃窃自喜、情不自禁、辗转纠结、流连忘返。这些内容和程度远超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所能驾驭甚至可能达到的,以至于第二天我妄图用纸笔记录时,冥思苦想、搜肠刮肚却只能忆及只言片语,宏大建构和独特情节在极力追忆中竟迅猛坍塌隐匿得无迹可寻。只得怅然作罢,却不妨碍我每晚入眠前继续在自作多情的造作中,自说自话、自哭自笑、自己成为另外一个人。时间久了,故事内容早已大都忘却,唯一刻骨铭心的是各种爽、各种疼和各种烦的情感体验。胸膛透亮的愉快、麻到指尖脚趾的痛楚、如鲠在喉的愤懑、撕心裂肺的伤怀,让我明白情感绝对是和躯体连在一起,把两边系紧的线头就在血管或神经的末端。若干年后每每看到某个作品特别是某部电影的某个桥段,我常常有久违之感和共鸣之情,这多象小时候我躺在床上自编自导自演的故事之一季啊;而当这些过了的时候,一只老虎出现在云端,我想老虎怎么能在空中呢,它一定有翅膀吧,于是老虎生出了双翼。它冲我眨眨眼,目光似人湛然深邃,点点头,转身展翅前头引路。我跟着它飞行,两边的景物倒行,听到忽忽风响,看到的不是稀奇古怪和编造事物,而是平实的现实世界,只不过转换了俯视的视角。我由衷感到惊异和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闭着眼,感受到身下山川大地、海洋湖泊和身上的日月星辰。慢慢睁开眼,贴近地面,看到楼房和熟人,在一个树林里听命于某人,与似曾相识的人们相约再见。回头再找生翼之虎已然不见。第二天晚上再观想它的形象,跟着它继续飞行;后来不再用它引路,自己想象自己张开双臂便翩然而上,平行穿梭,随意快慢,任意逍遥,顾盼自得。恍惚梦醒间甚至依稀看到身下扫大街的环卫工,听到摆摊小贩的咳嗽声,闻到蜂窝煤引燃的烟味。现实与梦幻没有了界限,没有了概念区别。大学时读到王朔小说《痴人》,蓦地一愣,浑身鸡皮疙瘩耸立:这痴人的飞行体验与自己何其相似,虎师傅啊虎师傅,多亏您点到即止,没把我带成病人呵。
虎人虎性,人心里头有猛虎。有意无意间发现属虎人霸道果断、孤僻慎独、多虑多谋、勇猛忤逆、凶暴威严,程度不同的虎性在其身上显现。随着年龄既长,交往愈广,知识得增,思考益深,才知岂止属虎人有虎性,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猛虎。心中猛虎,是肆无忌惮的想象,是没有界限的感觉,是反常畅快的自由,跟随着它的同时成就了我们区别开来的独立。
心有猛虎,关系难处。能和猛虎做朋友的是少年派;能伏虎的是罗汉。而我常常既怕它伤害了他人、最怕伤害了至亲之人,又怕它忽然走掉、再也找不到它。运衰人囧时,梦到落汤之虎,更加黯然神伤,渴望它踏上彼岸,重振雄风过上原本该过的牛逼生活;而当它让我意志迷乱、神魂颠倒、出差犯错时,又恨不得自行了断绝尘而去永不相见。事实上,我是舍不得它也不可能离开它的;我乐见这样的场景:一只少年之虎,对世界充满新鲜感,浑身洋溢着活泼泼的勃勃生气,透着些许无知无畏的愤怒和力量。旁边是若即若离的我,正要与它商量这次旅行我们将要去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