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里的灰色童话：浪荡公子的前半生

《浮生六记》的作者，是中学课本里写《幼时记趣》“余幼时童稚，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的沈复。

沈复，字三白，姑苏人。他的前半生，没有皇榜高中，没有逆袭，经济学问一无所成，但是有个模范妻子芸娘。《浮生六记》就是他写来怀念这位模范妻子的，那时他已年近不惑。

这本书讲的，就是浪荡公子沈复的前半生，与模范妻子芸娘的生活琐碎事。

中国古书中写男女爱恋不可胜数，但写夫妻琐碎的很少，范式多是婚前轰轰烈烈、婚后同归于尽。

我初读这本书大概在初中，那时觉得，这简直是平凡夫妻的模范生活。

芸娘是个传统女子，生活情趣却不逊名士，放在今天，她应该是个阳光烂漫的文艺女青年。她与沈复在沧浪亭邀月对酌，在太湖烟波里荡舟，在荷花初绽时烹泉煮茶；而沈复看起来也没有辜负芸娘，当她在家中被婆婆驱逐时，毅然忤逆父母，与她一起离家出走。

二人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筑一小屋，菜园十亩，布衣桑饭，从诗词歌赋聊到腐乳酱瓜，相伴白头；沈复曾在七夕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他执朱文，芸娘执白文，以作往来书信之用。

芸娘去世后，沈复潦倒穷困，卖画度日。

好一个多情公子白头老的完美剧本。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无意重读这本书，却读破了这童话的肥皂泡。

林语堂感叹过：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芸娘的可爱在于她的深情，而她的深情体现在日常的琐碎里，吟得来诗，也能做得来好饭。

《浮生六记》中说，芸娘在被公公赶出家门寄居乡下，在炎热的夏天做“活花屏”，用几根木头做成花架，让植物攀着花架长，待绿荫满屏时，还可以将花屏自由移动。

她无论在哪里，都是能把日子过成诗的女人。

中国传说中留下名姓的女子，大多有些仙气，不是貌美如花，便是精通诗词，却恰少了一种生活感。芸娘的可爱就在于这分淳朴的烟火气，她大抵是每一个男人都想要娶的妻子。

而沈复，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大多数女人想嫁的丈夫。芸娘曾说服沈复出门做生意，沈复卖完了货，却并没有回家，他去了花船，不出意外地看中了歌女喜儿。

他在《浮生六记》中亲笔写道：

喜儿看起来像芸娘，是我特意挑选的。

如今再读这句话，不寒而栗。

在芸娘有生之年，他并没给过她安稳的生活，夫妇二人带着一双儿女被逐出家门后，甚至要靠典当度日。芸娘死后，沈复落魄贫穷，却不改饮酒作乐、纵情山水，甚至不惜花费百银嫖妓，晚年又纳一小妾，自曰“从此再入春梦，不知何时醒来。”

耽于山水，贪于玩乐，悲剧之始。沈复自己则是这么说的：余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为之累。

翻译成现代文就是：哥放荡不羁爱自由，现在想想，当年图样啊。

十多岁的时候读书，很难看到并相信伉俪情深背后的疮痍。如果说芸娘是个阳光烂漫的文学女青年，那么沈复，可能就是个懦弱逃避的文艺男青年。那么以他的功力，怕是没法与芸娘做相伴一生的凡俗夫妻的。

少年时读《浮生六记》，看沈复是敢于为爱情出走的真男人；再大一点儿看这书，就觉得沈复是个自命风流的浪荡公子。

其实啊，那些年少的深情是真的，那些移情别恋、寻欢作乐是真的，那些余生的怀念同样是真的。沈复扛不起什么风浪，温柔软弱，没有那么优秀，也没有那么卑劣，只不过一个普通男人罢了。他的前半生，是芸娘的整整一生，在那个时代，这再正常不过。

他不需要被歆羡，也不值得被鄙视。

这一点，也许芸娘早就明白了：别考验，你经不起。

若真要挑剔，则沈复的文笔见识，远逊于李渔、张岱等人，他虽以林和靖自比，性格确实典型的江南小民。历史上有些东西，是人以文传，没有《浮生六记》，沈复不见得有今日之名。但若书中没有模范妻子芸娘，只怕连文章都不会流传得如此之顺畅。

这本书的好，在于你能从文字里看到最深挚的爱与怀念，又能慢慢读出人性中最普遍、也是隐藏最深的自私与懦弱。

这两点，确实不矛盾。只是，当你读出后者时，大抵已不再年少。

想来，《浮生六记》是一个灰色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