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我的爸爸是个好人
今天晚上我失眠了，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
我微微闭上眼，翻来覆去，却并没有睡意。
父亲小心翼翼地拉开我的蚊帐，确认我眼睛没有睁开以后，以为我在熟睡中。又轻飘飘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客厅里，先是抽了几根烟，坐在厅堂里发呆，舍不得看这一砖一瓦，一花一朵，只耿美与电话中的女人聊天。
老房子散发出暧昧而潮湿的气息。
一字一句，一诺千金。大抵都是一些十分矫情，极有情调，别具一格的字眼。嗵嗵嗵，那是一些极其乏味，恶心至极的情话。
我压抑得紧，那些波澜壮阔与逼仄疼痛都同时属于我。
那年我上初三，15岁。
有一种孤独的气场，这气场像母亲。恰如其分的像。低调，朴素，美得敦厚，又美得荡漾，美得盎然，又美得幻影。我嫉妒了，不仅仅是羡慕，有几人能拥有这一世容颜。
几乎无言，只觉得我爸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那个刹那也真是难忘，简单到像至亲的一家人，两个人喜悦到天翻地覆，拍照时会时常夸对方倾国倾城，总是笑场，隔壁的邻居都说，没见过比你们更爱笑的了，你知道你们俩多般配吗？
空气好像是甜的。
母亲在深闺中时，美极了，她的微笑和语速都缓慢，那慢里有吸引人的气息，我看过照片，自是知道的母亲的美，又简单又迷人。
外婆也说，母亲唱戏唱的极好，饱满、生动。但她并不自知，亦彰显出独来独往的状态，声音低沉厚实，一个人的声音决定气息，一个人的声音亦会吸引人。
很多人对母亲心生爱慕，她向来孤独，仿佛与生俱来，让人难以接近。外婆说:很多人上门提亲，都被母亲婉拒了。那时母亲在家人眼里就是个不孝女，集优雅与野气于一身，浩荡又放纵，放肆又内敛。
和我爸认识也是缘于唱戏，他们几乎是一眼就看见对方，不，不是几乎，就是一眼，一眼认定。
外婆不喜欢父亲，自觉得他配不上母亲。父亲眼神温暖淡定，衣是粗布，他的衣服有线头，有缝缝补补的痕迹，母亲却并不在意，眉宇之间全是大欢喜。
纵然外婆再怎么反对，却始终拗不过母亲，她了解她。
母亲23岁那年，和父亲结婚了。没有嫁妆，没有礼金，母亲心甘情愿地嫁给了父亲，也因为父亲那时确实没有那些钱，日子过得紧绷。
父亲是爱母亲的，不留余地地让着她，宠着她。母亲从小就不会做家务活，父亲更不会让她动手，生怕她受委屈，这样的美妙于父亲是日常，是每天如此。
母亲在小鸟的叫声中醒来，在翠绿的山川中醒来，在滔滔不绝的溪水中醒来，吃饭，喝茶，聊天，发呆……父亲起早贪黑，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有责任，有担当。
母亲常常抱怨父亲没有时间陪她，父亲爱她，由着她耍性子，闹脾气，母亲自是不满足，又格外地洒脱起来，三天两头都不着家，亦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父亲回来把饭做好了，等了许久仍然不见母亲回来，他着急坏了，拿着手电筒一路找过去，未果，那一晚父亲失眠了，一夜没睡。
直到第二天早上，母亲醉意熏熏的回到家，父亲看到母亲，他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那天，父亲没有去工作，他陪了母亲一整天。
他们的感情渐渐变淡了，不，是母亲不爱父亲了。
父亲觉察不到，邻居都提醒他，说母亲在外面有了男人，父亲仍然不相信，他至死不渝地相信着母亲。
那年暮春，母亲离开了父亲。
父亲使劲地挽留她，父亲的眼神仍然很温暖，他爱着她，爱到天翻地覆，却也知道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春夜里有一种淡淡的薄凉，这凉气竟然如此孤独。
慢下来，父亲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仿佛与世隔绝，但分明又感觉到内心的力量。
时光就这样静静溜走。
次年冬日里，一个穿着艳丽富贵的妇人出现在父亲面前，是外婆，她抱着一个女婴。
外婆说:这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那年母亲离开是已经怀了她，因为母亲工作忙，不方便照看孩子，只能交给父亲。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他独自地把我养大。
及至我长大后经常问父亲，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总是微笑，他告诉我，母亲是全世界最美妙的人，她有一种生活的气场，她热爱花花草草，坛坛罐罐，尤爱小动物，耿美于唱戏，不，那是她的信仰。
以至于我迫切地想知道我的母亲，我想看看她，但是一直未能如愿，倒是知道外婆。
她松松垮垮的气质完全惊艳，让人心里荡漾，这刹那真可以记一辈子。
外婆说:母亲之所以离开是因为父亲不在乎她，不爱她了。
那年我15岁，时常听到父亲在深夜里和女人打电话，我更是确信了外婆说的，我对父亲的态度变了，变得极其不好。
从小到大，父亲没有打过我，亦没有骂过我。同学门都笑话我，说我是一个不良的人，说我的母亲不是好人，父亲知道了，很生气，他去找家长理论，去找老师理论，永远都被无视。
我没有见过父亲打架，也想象不来。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父亲打架了，和一群人，只因为他们说了母亲的坏话，说我长得不像父亲，父亲被拘留了10天，那10天里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他。
我住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害怕我，说我的父亲是个品性不好的人，坐过楼。我几乎没有朋友，整日里自卑又敏感。
我讨厌父亲，不知觉间的讨厌着，很少回家，仍然不想看到他。
因为长时间不回家，父亲会到学校找我，他会递给我一些钱和叠好的衣服，他会做很多好吃的给我，但是我仍然害怕见他，特别是在学校里见到他，那个高高瘦瘦，满脸皱纹，衣衫不整，满手茧子的父亲，我匆匆看一眼，就走了。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邻里乡亲都说我像我妈一样，不懂事，自视清高，只是长得漂亮，没啥能耐。
我问父亲:是不是你把母亲赶走的，是不是你不要她了。
父亲抽了根烟，很平静，他说:你不懂，你只要知道母亲是很爱很爱你的就可以了。
“可外婆都说是你不要母亲的”我冲着父亲说。
“或许你外婆是对的”。父亲说。
父亲抽烟越来越多，夜里一直在咳嗽，他时常望风生情，看着照片发呆，他时常说，烟酒都不是好东西，可他偏偏痴迷烟酒，这东西奇怪的很，一旦迷上了，就很难戒掉。
父亲对外婆也是一片情深，每次家里有好吃的都让我拿点去，也会给她钱。
父亲说:很感谢当时你外婆愿意把你母亲嫁给我，我应该感谢她。
我去过一次外婆家。第一次去，兴奋忐忑的紧，扑过来扑过去，“这里真好，那里真好”，我惊讶于漂亮的房子，干净，弯弯绕绕的布局，有挥之不去的孤独的气场。
外婆身体不是很好，经常自言自语，她总把我当成是母亲。
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她守着她的房子，亦盼望着母亲回来。
父亲时常叫我多去陪陪她老人家，就当帮母亲尽尽孝心。
我对外婆没有太多的感情，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一个孤独寂寞的老人一般。放暑假了，父亲自是让我去外婆家照料，我有些不乐意，也只好前去。
外婆见到我，她用婴儿般的语气问我: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她长大了，和你很像。
外婆有点神志不清，她以为我是母亲。
她老了，是个孤独的老人。很多心事，又怕别人识破，即使神志不清时也在挣扎着。
9月25号，外婆病危，住进了医院。父亲去照顾，父亲仍然叫她妈妈，外婆很满足地应着。
外婆招呼父亲过去，说是有点事要告诉他，我也在旁边听着。
她哭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是小娜对不起你，是我们对不起你……”外婆使劲握着父亲的手。小娜是母亲的名字，父亲曾经也这样叫她，但现在如父亲而言是那么陌生。
“当年那个孩子不是你和小娜的孩子，是小娜和另外一个男的生的”父亲仍然很平静，那种平静与生俱来，也许母亲当年就是看上了父亲的平静老实。
“妈，我早就知道了，当年你抱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父亲早已泪流满面，鼻涕也跟着流了下来。
外婆走的很安详，父亲仿佛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他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好爸爸。
夜很深了，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半，父亲又和那个女人打起了电话。
“小娜，你妈妈走了，她很爱很爱你，但她希望你幸福。”这是爸爸和电话里的女人说的话。那个女人是母亲，一直都是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