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十二年(王步云)
一梦十二年
文/王步云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参加高考距今已经四十多年了,我的女儿都四十多岁了。从1966年的“见习高考”算起,到1978年我考入大学,前后历经十二年,其间经历了遗憾﹑悲凉、失落、愤懑,兴奋和激昂,每一种心绪都随着祖国历史的脉搏一起跳动。
1966年6月,当时我正在天津大学、南开大学附中上高二的我,羡慕地看着我校首届高中毕业生紧张地进行高考复习。全国各地高校琳琅满目的招生简章,让我们这些“准”高中毕业生的心无比激动。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还饶有兴趣地逐个“品头论足”:清华大学录取分数高了点,天津大学离家近了点,复旦大学离家又远了点……进入名牌大学的机会仿佛就在眼前。学习成绩一向名列前茅的我,早已把目标锁定“中国医科大学”,以实现儿时就已萌发的白衣天使梦。正沉浸在美好梦幻中的我们,还未来得及品尝一下高考的滋味,那段特殊的年月就开始了。
1968年,我来到内蒙古科尔沁草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大学则成了天方夜谭。1972年,全国高校开始在内蒙古地区招收“工农兵大学生”。那年,因父亲住院手术,我未能回村,1973年才得到生产大队(即现在的行政村)的推荐。那时的大学生是靠推荐上学的,很多地方被推荐上去的人员不进行测试就直接入学,进入同一班级的学员,不仅年龄差异大,而且文化程度相差极远,有的学员连分数加减运算题都做不出,有的却能解微积分,弄得那些刚被“解放”重上讲台的教授们都不会教书了。
我所在的生产大队有七十多名来自天津的插队知青,那年分到五个“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名额。如果被推荐上,就意味着离开农村,结束“修理地球”的生活,去续接那个美好的大学梦。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全部子女都下乡的家庭来说,得到一个推荐名额,就能解决一个城市户口,就有一个子女能回到父母身边尽孝,以慰籍年迈双亲那破碎的心。此时,上大学也秉持着“择优录取”的原则,全村的知青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拼命挤向这条羊肠小道。
我有幸被推荐并参加了选拔考试,且考出了出色的成绩。当我满怀着飞进大学的希望时,张铁生的“一张白卷”将我狠狠打入失望的冷宫。首批与我同被推荐的五名知青中,四人因“政审不合格”落榜。消息传来,我感觉心像被掏空了那般凄凉、压抑,又窒息。这沉重的打击从此像一块压在心上的磨盘,使我多年都喘不过气来。我的父亲早年留学美国,解放时回到祖国,却被冠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头衔,并因此而将我排斥在大学门外。我独自踱步在漆黑的田野里,眼望着辽阔的夜空,却找不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光明。
之后,不少好心人介绍我去考过美专,美院,虽然当场的素描令招考老师为之一喜,然而,“政审不合格”的预感已使我对上学不抱任何希望,思想变得十分麻木。
1976年,原集体户里同来的同学,上学的上学,选调的选调,只剩下我一个。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被选调到内蒙古的一个露天煤矿,成为煤矿的第一批创业者,由农民变成了工人。1977年我结了婚。同年十一月,打倒“四人帮”后全面恢复了高考,我顺利地报上了名。
1977年的高考是在冬季进行的,内蒙古大草原已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这次高考规模之大是空前的,各个偏远的地区全都设立了考点,矿区考点设在指挥部。全矿区的百余名考生分布在方圆几十里的各个不同单位,考生必须在考试前一天集结到考点。当时我所在的分厂距指挥部四十多里,几天才能见到一辆来运货的卡车,为了赶考,我只能步行。
高考的前一天早上,阳光虽然明媚,气温却在零下二十几度。我与分厂的两位知青结伴同行去参考。我们每个人都全副武装:皮帽,皮衣,皮裤,大头鞋,这些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斤。踏上雪深超过半尺的荒原,不见路的痕迹,凭着对大方向的判断,沿着勘探队早年架设的线杆或山顶的水文标高架,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茫茫雪原上。翻过一个个的山丘,我们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最后完全迷失了方向。饥饿,疲劳,加上十几斤重的行头,令我们举步维艰。没有车辙,没有人迹,却看到了狼爪的印痕,我们不禁阵阵寒栗。事隔多年,每每忆起此事,仍非常后怕。我默谢苍天保佑,那天风和日丽。就是在那次高考后不久,两个男知青在去指挥部的路上,因刮起“白毛风”迷了路,在离我们分厂不远的地方,被埋在了飞雪下,直到开春,两个人的尸体才被找到。
天已经渐渐地昏暗下来,仍然没有找到路。此时我们已经没吃没喝的连续在雪中步行了近八个小时,疲惫得很难移动双腿了。雪地上的狼爪印迹愈来愈清晰和稠密,远远传来瘆人的狼嚎,死亡的威胁已经向我们袭来。难道大学梦还没有实现,生命就要结束了吗?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别无选择,我们只能前行。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调整方向继续前进。才走了一会儿,患肝炎初愈的男知青便扑倒在雪地上:“你们往前走吧,也许还有希望……”“不,一起走!”我与女伴不由分说地拽起他,继续毫无目标地向前行走着。
就在太阳落下地平线却又没有黑透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远处的一个移动的黑点。“是车!”一股求生的欲望激励着虚弱的我们,拼命地向黑点跑去。果然是一辆指挥部的吉普车!顿时,一股激动,一腔兴奋,一份生死与共的感情,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与后怕齐齐涌上心头,并久久地留在了我的心间。看到我们的狼狈相,车上的人掏出他们所有干粮—— 一把炒黄豆和几小块干饼,我们就着雪狼吞虎咽地干掉了它们。
一小时后,我们顺利地到达指挥部。第二天早晨,我在四面透风的指挥部食堂的板房内,坐着砖头,趴在方凳上答题,用怎么哈气也暖和不过来的手紧握着笔,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
分数下来,我的数学得了全矿区最高分,我们三人都超过了录取线并参加了体检。但是不久我们被告之,因年龄太大,不予录取。一场高考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再次跌入绝望的深渊。
1978年5月,第二次高考又如火如荼地开始了。父母,弟妹,朋友,同学的信函像雪片一样飞到身边:“这次考试不同于上次,全国统一命题,会更有秩序会更正规”;“听说年龄要放宽,考就有希望,放弃,就一点希望也没有!”我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去圆这场已经做了十二年的大学梦。
且不说高原气候(矿区海拔较高)造成的妊娠反应使我呕吐不止,以至完全禁食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也不说我作为矿区的开拓者,白天工作繁忙,只能靠夜晚秉烛苦读,单是赴扎鲁特旗赶考一场就够惊心动魄的了。高考定于当年6月,考点设在距矿区400里开外的扎旗首府------鲁北。矿区到鲁北当时还没有公路,路途中,坐在卡车驾驶室内的我,早已顾不得崎岖山路的惊险,一路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而上下起伏,精心地保护着腹中的胎儿。卡车上的同伴们更是揪紧了心,甚至做好了一到鲁北先进医院的准备。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头上磕出了包,肿胀的腿脚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总算平安到达。考试期间,小宝宝更是争气,一点没让我呕吐。考完返回矿区,刚一进屋便大吐不止。
得知我的考分远远超过重点院校录取线后,我便心安理得地乘汽车转火车回天津,安心待产去了。9月,收到好友电报:“因你怀孕,不予录取,我已赶赴长春(当时我们考点属长春考区)交涉,情况随时电告!”我一下子懵了,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大学梦就这么夭折了?父亲果断决定陪同即将临产的女儿亲赴长春申诉。
64岁的老人,临产的孕妇,乘火车硬座赶至长春。得知录取工作点设在距长春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我们又日夜兼程赶到县城。那天正是9月30日,录取工作已基本结束,外地招生人员全部撤离,长春的同志们也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城过节了。省招办的负责同志很同情我的遭遇,当即表示:“招生简章中没有怀孕不能报考的规定,你的成绩有效。”工作人员为我联系了我的第一志愿天津大学,并迅速向天津大学投档。为预防早产,我们又当夜赶回长春,并马不停蹄地乘车返津。
入学体检在天津完成。由于妊娠反应,我血压偏高。与我素不相识负责体检的中年女医生,得知我的情况后,先后四次为我量血压,终于写下“合格”两字。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入医院生下女儿。孩子满月的第二天,我终于踏进了天津大学的校园,尽管迟了十二年,尽管没有实现儿时的白衣天使梦,毕竟圆了我的大学梦。那年,我整30岁。
(作者单位:天津广播电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