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语录——野草莓
这就是姥姥一辈子的日子辩证法,啥死疙瘩到了她那儿都能顺利地解开,找个合适的说法就让你信以为真,且心里舒舒坦坦。
眼下正是吃草莓的时候,母亲成筐地往回买,为的是让我照着画。昨天母亲买了一大捆带叶子的红萝卜,我画出的比她买的还好看。母亲高兴了,八十岁的她觉得自己有用,能帮上我了。今天她又去挖了一堆荠菜,问我画不画。我说:“晚上蒸菜包子吃,明天我画上一锅包子。”哈,在母亲眼里,我什么都能画。
应付着母亲,吃着草莓,画着萝卜,一张一幅的,却怎么也找不着我心中的那个红。几十年了,水门口姥姥家北垛营山崖上的那一嘟噜野草莓,那血染一样的红,是融在我血管里的颜色,那是永远也画不出来的。
这嘟噜野草莓因为长在陡峭的山崖上,就只能看不能吃,山崖陡得人上不去下不来。
垛营山面朝北,山尖大于山底,中间照不上太阳,于是山崖里就长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这串野草莓就长在最阴暗的地方,六、七、八月份,它们一月一个颜色。起初是绿色,后来泛黄,再后来就血红了,到了八月底,它们全变黑了,黑得吓人。村里人都说这是串神草莓。
传说当年一烈女子不堪男人的折磨,就从这悬崖上跳了下去,死的时候穿的是红衣服,人们把她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衣服是黑的,第二年这里就长出了这串野草莓。
那时候的我对这类事可好奇了,第一次知道人要是有了不如意的事,可以不活了,可以选择死,命可以自己说了算。于是有事没事的就从那儿走一趟,总盼着能看见什么。夏天野草莓露脸的时候,我去得更勤了,其实就是看一眼草莓变颜色了没。
垛营因为崖顶突出一块,崖下的水就格外凉爽,夏天孩子们晌午都到那儿洗澡。有几年很蹊跷,洗一个病一个,传说是那女子回来了,因为身子金贵而不让人靠近她。上石硼丁家的姨姥那儿,垛营是必经之路,宽敞的河没有桥,必须脱了鞋过去。早上去的时候河水还冰凉,等傍晚回来,水被太阳晒一天了,也就温和了。
好几次我故意往深水里走,让裤子衣服都湿透,就是想试试这水有多神,想看看那嘟噜野草莓有多红。奇怪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就是一瞬间。
我从姨姥家带回的那一篮子好吃的不见了,明明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明明四周没有一个人,真的是见鬼了。我哭着跑回了家。一篮子油饼、煮鸡蛋、一大碗西葫芦饺子全没了,天塌了!
姥姥不但没说我,还笑嘻嘻地安慰我:“好哇,鬼也馋啊,她吃了饺子就不吃你了。拿一碗饺子换个小外甥,上算!”
我信了,一定是鬼吃了。
长大了才知道,这就是姥姥一辈子的日子辩证法,啥死疙瘩到了她那儿都能顺利地解开,找个合适的说法就让你信以为真,且心里舒舒坦坦。
智慧的姥姥!
因为见过真,所以容不得假。
那一嘟噜野草莓红得让我心碎,红得注入了生命。
日后在我用过的所有色彩中,红成了核心。一直以来,我对红色的苛求连自己都吃惊。春节晚会无数件红礼服没有一件是满意的,家里的红剪纸、红门神怎么看都红得不饱满。
心中的那串野草莓,人世间再也找不到了。
偶然见到张大千的一幅红花绿叶,我被血染一样的红花旁那三片墨绿的花叶深深地吸引了,猛然想起垛营上那串野草莓,不就是因为有了叶子,果子才如此那般的血红吗?美就是这样的,相互映衬方显本色嘛。
可为什么姥姥说,天下好看的颜色都是神仙上的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