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之月(一)
关于自己的死因,他已经不记得了。
毕竟,就连几年前的事他都记不清,更何况已经过了一千多年。但是心脏曾经在过的地方,有一块赤色的皮肤,就像是被抹去的、残留的干涸血迹。他只记得,自己好不容易从棺材里爬出来,除了坟前的一把伞和一块墓碑,其它的他什么也没找到。墓碑上的生平已经被风雨严重侵蚀,只能依稀看到自己的名字——
谢必安。
今晚的月光有些凉,即使窗户上的明瓦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但他能感受得到——虽然这幅身体已经流不出一滴血,可是那些汩汩流淌的月光能够代替血液将他比纸还薄的灵魂一帧一帧地拼凑起来。
但月亮并不是每天都会出现。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渴望一些东西。
一些鲜活的、有生命力的东西。
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渴血。他喝过家畜的血,喝过飞禽的血,甚至喝过一个还未出嫁的女子的血。但这些都没用。身体就像一块陶瓷,起初只是出现了一道裂痕,慢慢的,裂痕开始不断延伸生出枝蔓。疼痛就像荒原上的风一样剧烈,让他无所适从并且找不到方向。在反复的折磨中,他发现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比如他从来不会感到饥饿,面容好像也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多岁的样子,最让他惊讶的是,有一次自己竟然无端地漂浮了起来。刚开始他有些惶恐,后来一百多年过去,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朝代更迭,繁盛和衰败在他眼里都不过是须臾,最真实的永远是孤独和身体里如狂风一样呼啸而过的疼痛。
遇见范无咎的时候他已经快要破碎。那一年的雨季持续了很长时间,一个月月亮也出现不了几天,在连续没有见到月光的第23天,他想要尝试着去寻找一些鲜活的肉体,如果是小女孩就更好了,虽然这好像没什么用,但是血腥的气味,能够让散乱的疼痛凝聚起来,变得具体生动。
天空一如既往的阴沉,到了晚上雨才有渐小的趋势。他胡乱地穿上一件圆领袍,就出了宅子。虽是宅子,这里就只住着他一个人,之前的主人是当地曾经有名的布商,谢必安只是使了些小伎俩,就把他们吓得半死。请来一个瞎子看风水也不过是江湖骗子,把各处门窗贴的满是鬼画符。说是瞎子,谢必安觉得不像,不然眼睛怎么会一落到主人家大小姐的身上就挪不开地儿。看破这一点之后,谢必安也不怕了,便把那些红红黄黄的纸条全部从门上撕下来一把火烧了放在主人的床头。还把人家的闺女杀了——尸体发现的时候面色惨白,血已经流干了,但是就是不见血迹,翻遍全身也找不到伤口。霎时间,这件事搞得小镇上人心惶惶,流言传得越来越离谱。有人说是因为女孩太好看被鬼拉去配冥婚了,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布坊赚了黑心钱触怒了天神。后来,这家人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没有落脚的地方,谢必安就干脆住了进来。有一次,一个人不小心误闯,看到谢必安在空气中像魂魄一样飘来飘去,瞬间被吓得失魂落魄。好不容易回到家,乡邻们问起来,他说他看到的不是鬼,而是妖。因为鬼不会长得这么清秀好看,再后来他就疯了。随着隋朝倾覆,这些知道传闻的人也都老死的老死,病死的病死,这座宅子就像尘埃一样被理所当然地遗忘在历史里。
天空飘着小雨,别说月亮了,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巷子里偶尔穿过几个打着伞的行人,也都是低着头只顾着赶路。谢必安突然想起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坟头的那把黑伞。当时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光顾着离开,便把它放在棺材里没带走,现在仔细一想不对,墓碑都风化了,那把伞不可能没有任何破损。他越想越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秘密,于是便寻着记忆找到了城西郊外。他极其喜欢在夜色下游走,这些与凡人蝼蚁不同的地方总让他有一种制裁者的错觉。那口棺材还躺在密林里,他只是一抬手,棺木沉重的盖子便掀开起来。果真,那把伞还在,一尘不染地躺在落满尘土的棺材里。他把这把它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就像听见了来自身体里的某种召唤。仔细一看,他才发现折叠的伞面上贴着符文纸。
——果真不是凡物,他想,先带回去看看。
回到家,他站在院子里的枯井旁,想要把伞撑开,看看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猫腻。细细碎碎的雨滴穿过他的身体落到地上,没有任何感觉。没有血色的手指触上伞柄,向前推的时候他感到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在和手臂做对抗,这种力量像是毒蛇的吐信,一寸一寸地将他的灵魂拉扯回原始的黑洞。但是他却鬼使神差地想要继续,想要陷入这种力量里完全地沉到谷底。最后,在伞撑开的一瞬间,他只看到伞面上的符文在夜幕下泛起一阵微微的红光,随后就陷入了比夜色还浓稠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