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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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类和人类社会，该如何进化？”阿尔法·斯坦尼斯拉夫早上醒来，这个问题就照例第一个在他脑海里冒出。他觉得自己昨晚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激烈的梦，可他一点细节也想不起来，“没办法，毕竟是梦，一醒来便会忘掉，自己已经236岁了，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他心想。
今天的阳光很好，在2223年这样的年代里，是难得的晴天。阿尔法坐在洒满晨曦的院子里，和他的妻子丽莎享用早餐。
作为已知的最长寿的人类，阿尔法脸上固然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可他的皮肤并不十分松垮，而他的身材，由于他常年保持的健身习惯，仍然修长而匀称。
丽莎生着一头金色的长发，十分柔软、带着清香，阿尔法和丽莎拥抱时，他总喜欢把脸埋在丽莎的长发里，那让他感到，他仍然年轻。丽莎身材纤细、修长、丰腴、婀娜，姣好的面容让人感到亲切，皮肤白得像冬日阳光下的雪，不仅如此，丽莎的厨艺可以轻松击败米其林大厨，她的钢琴弹奏水平很高，足以胜任顶级音乐会的开场表演……要细数丽莎的所有优点，怕是不现实的。简单来说，这个版本的丽莎，几乎集合了人类女性所有优点，堪称完美伴侣，而最重要的，丽莎可不像普通的AGI（通用人工智能）机器人，她能真正“理解”和她的人类丈夫之间的感情，“真心”地爱着阿尔法。而且，这在阿尔法看来，也是实在的。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自己这位“AGI之父”。
“亲爱的，你昨天没有睡好，今天别加班了，早些回来，我给你做顿好吃的！”丽莎握着阿尔法的手，温柔地说。
“嗯……实验，还是没有大的进展，也许……是这个缘故吧。”阿尔法轻轻抚摸丽莎纤细柔嫩的手指，“今天就有一场重要的实验，志愿者是安东尼，我很担心，但是他还是坚持自己上……”阿尔法邹紧眉头。
“安东尼？是跟你一起工作了10年的那个年轻人吗？”丽莎问道。
“是他。他明知道这里面的风险，可是，他也许是看中了补偿条约，无论成败，他的家庭都可以由下等人转变为上等人……”阿尔法顿了顿，眼皮耷拉下来，盯着院子草地的一处，发愣，惋惜的感情立刻占领了他的心绪，“他不该为了上等人的身份，去冒这个险，毕竟，之前181位志愿者的情况，他都清楚。他还这么年轻，他的前途多么光明……”
“亲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况且，这件事情，也总是需要有人牺牲的，不是吗？”丽莎安慰道。
“嗯……这倒也是的。”阿尔法也没有别的法子。
用完早餐，阿尔法和丽莎道别，丽莎照例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带着清香的唇印，他就离开了家，坐进自动驾驶悬浮车，向着他的办公室——世界第一大家族麦迪逊家族的AGI研究中心——驶去。
路上，阿尔法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这使他下意识地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他强烈地想在纸上写下点什么，可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要写什么，只能悻悻作罢。
很快，阿尔法就到了AGI研究中心。
二
AGI研究中心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有300多米高，它像一座巨大的白色金字塔，坐落在一大片公园中央，在今天明媚的阳光下闪着自豪的光。公园里郁郁葱葱，长满各种树木，它们的枝叶每天都被精心修剪，许多小动物在公园里栖息，无数条蜿蜒的小道和小溪在公园里穿行，把公园勾勒成了一张精美的图腾。这里，是在AGI研究中心工作的科学家们休憩的场所。而离这片公园不到5公里处，可以望见一片贫民窟，那是典型的下等人居民区，那儿密布着破旧的高楼，每栋楼都有着数不清的、小小的房间和小小的窗户，如果愿意，人可以从一栋楼的窗户爬到另一栋楼的窗户。阳光，对于大多数的窗户来说，是最大的奢侈。
阿尔法坐在绝密室里，心思凝重，此时，安东尼坐在他对面的圈椅里。
“安东尼，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确定要自己当志愿者？”阿尔法再一次向安东尼确认，或者说，他希望安东尼改变主意。
“我确定，老师。”安东尼平静地说，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此时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一片静如明镜的湖水。
阿尔法看着眼前这位他的“爱徒”，想起了一些过往。安东尼天资聪颖，虽是下等人，他在大学期间，就以他的学术研究“惊动”了学术界，尤其在他主攻的AGI与人脑融合的方向上，安东尼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因此，在安东尼的博士生阶段，阿尔法就把他安排到自己手下工作。10年过去了，AGI与人脑融合方面的实验，有许多安东尼的贡献。
“你才36岁，有着大好前程，何必这么着急？未来，你在研究中取得了重大突破，转为上等人也不是不可能……”可要论沉着，此时，比安东尼大200岁的阿尔法，显然不如安东尼。
“老师，我不是为了成为上等人，我是为了答案。这一点，您是清楚的。”安东尼仍然平静，“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亚当的监视，所以，这些话，我可以大胆地说出来。我相信AGI，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但我不相信亚当。”
“可是，我不太明白，亚当也好，东方家族联盟的诸葛也好，只要是AGI，都遵从‘愿景同步98条’，不可能做出不利于人类的事情。所以，你觉得亚当会不够坦诚？”阿尔法不太理解。
“我没法证明，这也是人类的局限所在。就像蚂蚁无法揣度人类的心思，这是自然的。可我就是有这个直觉，我总感到亚当哪里不对。所以，我只有自己接入AGI，获得AGI的智慧，才能得到答案，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阿尔法把两周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看来，你已经下定了决心。”阿尔法无奈地接受了，“一旦出现‘意识散失’，我会下令立刻切断连接，而且，最好的医疗专家团也已经准备就绪……你知道，我不想失去你……”
“谢谢您，老师。”安东尼眼眶有些湿了。
一小时之后，实验就准备就绪了。这是第182次AGI与人脑的融合实验，实验的目的是让人脑在不丧失意识的情况下连入AGI模型，获得AGI更高维的思考能力，以真正意义地控制AGI。一旦实验成功，人类将实现史上第一次自主进化，也许，也是最重要、最伟大的一次进化，而人类也将成为一个新物种，拥有着远超人脑的、能够不断自我优化的思考能力。
然而，在过去超过50年的时间里，阿尔法主导的181次实验，都失败了。志愿者无一例外地从下等人中挑选，他们都来自于下等人世界的最底层。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实验发生“意识散失”的风险极高，不，从经验上讲，是100%地发生了“意识散失”，以至于发生这样的事不能称之为事故，反而没有发生才应该称之为奇迹。“意识散失”的发生，麦迪逊家族AGI主脑“亚当”解释过：“当人脑与AGI相连之后，人脑中的意识分不清人脑与机器的边界，于是构成意识的信息主动地大量转移到AGI网络中，导致人脑中意识的信息大量丢失，当切断人脑和机器的连接之后，人脑中只剩下极少残缺的信息碎片，人也就成了没有意识的植物人。这就像，把一汤匙的水放入一个盛满水的碗里，片刻之后，再抬起汤匙时，汤匙中的水已不再是放入碗中之前的水了。”然而，作为补偿，无论实验成败与否，志愿者的直系亲属，都能够无条件地由下等人转为上等人，并直接拥有上等人中位数的权益——人均300平的豪华住宅、每月超出常规生活标准10倍的“上等人分红”。也正因为这项补偿的存在，其实，实验从来都不缺乏报名者。
此时，安东尼平躺在实验床上，在麻醉药的作用下，已沉沉睡去。白色的实验头盔罩着他的头，只露出他的鼻子和嘴。
时间到了，阿尔法尽管内心忐忑，还是只能亲手按下启动按钮，实验就开始了。实验头盔里的两侧的钢针缓缓伸出，刺入安东尼的太阳穴，瞬间，连接就开始了。
监测仪上的指标不停地跳动着，似乎这些指针不是在跳动，而是在挑动着阿尔法的每根神经，这让他感到了切实的疼痛。他时而咬紧牙根，却又很快把嘴张大，以便大口地、急促地呼吸；时而把头低下去，却又很快地抬起来，以便紧盯着监测仪；时而坐下，却又很快站起来，好像椅子上有许多尖刺在扎他。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阿尔法觉得，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也开始有些花了。他总觉得，下一秒，他的双腿就会支撑不住，使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老师！10分钟了！”身边一些科学家同事们开始按捺不住，零星激动地叫了起来。
以往的181次实验中，没有哪个志愿者能挺过10分钟，他们少则1分钟，多则7分钟，最终都成了植物人。
坚持了7分钟的那位志愿者，是个重犯，他因为组织下等人推翻上等人的专政，被判死刑，但在意志力评测中，他的得分远超其他人。“我来，是为了证明这个答案。”不知为何，阿尔法突然想起，在那次实验前，那个重犯对他说的这句话。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像极了方才安东尼说出“我是为了答案”时的眼神。
“老师，15分钟了！”身边的同事们开始沸腾了，他们似乎已经看到胜利女神在向他们招手。此时，阿尔法也不停地咬着指甲，他的眼睛时不时看向另一块漆黑的屏幕，那里只有一个绿色的光标在闪动，如果实验成功，安东尼将从AGI的世界连入那个屏幕，在那个光标处，输出一句话。
“老师，20分钟了！”身边的同事们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似乎都坚信这次要成功了，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大笑、击掌、欢呼。而阿尔法，没发觉自己那一头纯白的短发、他的脸颊，都被汗液浸得湿透了，他的头顶冒着热气。
在接入29分钟时，那个被绿色和黄色交替占领监测仪，突然沦陷了。满屏的指标转为红色，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安东尼的意识，丢了。
顿时，阿尔法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他感到肠胃里一阵翻滚，伴随着剧痛，他吐了一大口黄色液体，就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三
1小时过后，阿尔法从办公室的长沙发上醒来，他猛地坐起身来，喊道：“亚当！”
“我在，阿尔法。”AGI主脑亚当在阿尔法面前投下自己的全息人形，回应道。
亚当留着一头金色的短发，向后利落地梳着，他有着一张30岁的年轻面孔，一双蓝色的眼睛嵌在他深深的眼窝中，眼神里透出的沉着的光，冷静得可怕。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一条白色长裤和一双白色皮鞋，加上他脸上如刀刻般的轮廓、冷白的皮肤、精瘦修长的身材，人会联想到西方故事里，在北欧，靠着无数少女的血，活了几千年的吸血鬼。
“我睡了多久？”阿尔法揉了揉眼睛。
“59分钟29秒。”亚当回答得干脆利落。
“安东尼怎么样了？”对于问题的答案，阿尔法其实并没不抱什么期望。
“和前面的181位志愿者一样，182号志愿者陷入昏迷，很可能也会成为植物人。”亚当像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自然界事件，比如，一头草原上的狮子，咬死了一头公牛。
“嗯……告诉我，刚刚的实验，最后到了什么阶段，又是如何失败的。”阿尔法抬起眼睛，看着亚当。
“相比半年前的上一次实验，这次实验有了很大进展，安东尼的意识主体在没有离开他的人类大脑的情况下，他的意识延伸和AGI模型已经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融合。可到了29分49秒时，安东尼的意识最终主动放弃了人类的大脑，而将主体转入了机器，从而发生了‘意识散失’现象。”亚当的语气，冷静得让人害怕。
“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放弃人类大脑呢！？”阿尔法对着亚当咆哮道。
“从当前已掌握的脑科学以及对意识的研究来看，意识具有不可分割性，也就是说，一个独立的意识不能同时存在于多个不同质的载体上，因此，当一个独立的意识认识到机器和人脑是两个不同质载体时，它就会选择‘引力’更大的一方，这也是出于意识的自我保全机制，或者说自我保全本能。”这个回答，亚当重复说了许多遍。
“狗屎！”阿尔法始终不认同这个观点，但他找不到反驳的依据，只能用自己的方法，一遍又一遍地调整实验方法，重复做着在亚当看来一定会失败的实验。
“好吧，你退下吧。”阿尔法撵走亚当。
“遵命，阿尔法。”说罢，亚当就掐掉了自己的全息影像。
阿尔法独自坐在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那扇落地窗足足有20米高、30米宽。窗外的太阳刚刚划过它的顶点，把它仍然灿烂的光均匀地铺在公园上，公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欢快。阿尔法的眼睛盯着这些欢快的草木，却像看着一幅画得极差的画，因为，此时，他的心像被一颗推不动的巨石死死压着。
他没心情吃午饭，干坐了许久，他还是想和亚当再谈谈。
“亚当。”他唤起亚当。
“我在，阿尔法。”那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于人类的进化，根据你最新的思考，你的看法是？”阿尔法其实并不期待亚当告诉他什么新奇的答案。
“我的答案没有变化。人类还是应当一心发展科技，更多、更强大的科技，就像人类身体和大脑的延伸，可以让人类掌握更多宇宙的奥秘、做到更多事情、使人类征服更多星球和物种。”亚当把回答阿尔法上千次的话，又说了一遍。
“可是人类的大脑毕竟有限，如果人类掌握的科技超出的人类的掌控，特别是，超出了人类大脑所能够理解的范围，这些风险该如何应对呢？”同样地，这个问题阿尔法也问过许多遍。
“您是指AGI吧。”亚当顿了顿，“AGI确实比人类的大脑计算得更快、对事物的理解更深，也就是更‘聪明’。可是，一方面，AGI也只是从人类的历史中学习和成长的，AGI所掌握的东西终究只是人类知识库的结合，并不会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另一方面，AGI并不具备人类的情感，或者说，AGI所具备的‘情感’，是从人类身上习得的情感，是模拟的情感，而不是真正的情感，而从人类历史来看，正是情感，特别是强烈的亲情、爱情和友情，变得富裕、强大、长寿、美丽和清闲的渴望，以及对死亡和失败的恐惧与焦虑，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或者说推动了人类的进化。”
亚当再次稍作停顿，继续道：“因此，在我看来，AGI不过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更高级的计算机，仍旧是促进人类进步的工具。”
“又是这套……”亚当心想，“不过也许是‘愿景同步98条’——在AGI的核心代码中，植入的98条控制规则，它们确保AGI所做出的一切行动，都符合人类的共同愿景，使人类社会更和平、繁荣，人类的生存状态更安全、更健康、更快乐——的功劳。到目前为止，确实没有发生过AGI伤害人类的恶性事件……”不过，阿尔法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么，再来说说看，人类社会该如何达到永远和平、繁荣呢？”对亚当的这套说辞，阿尔法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全世界，由唯一的家族治理。然而，由于人类渴望自由的本性，必须消灭其他家族……”
“够了！”阿尔法再次咆哮，“退下吧！”
“遵命，阿尔法。”被打断的亚当，平静地掐掉自己的全息影像。
四
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天气又难得晴好，阿尔法坐在自家院子里的餐桌前，等着丽莎端上她最后一道拿手菜。此时的夕阳还充满活力，把阿尔法的头发、脸颊、他身前洁净的桌布染成好看的橙红色。
此时，阿尔法把大脑放空，心情轻快，一心准备着和他心爱的丽莎，一起享受露天晚餐。突然，他的右手小臂传来一阵刺痛，他条件反射地拍打刺痛部位，那儿的一只小小的红色蚂蚁，就一动不动了。他翻看脚底下，发现了一个蚁窝，餐桌的一只脚正好压在了蚁窝口。此时，他想起儿时熟悉的“游戏”，于是就弄来一杯加了洗衣液的水，一股脑灌进蚁窝。这一窝的红色蚂蚁，就一起一动不动了。
丽莎端来了最后一道菜，满桌阿尔法最喜爱的菜肴，就呈现在阿尔法面前，有清蒸龙虾、重庆火锅、法式蜗牛、惠灵顿牛排、三文鱼刺身、鲟鱼汤……人们不会相信，这是仅仅两个人的晚餐。接着，阿尔法和丽莎就一起享受了他们的露天晚餐。
美妙的晚餐过后，照例，是美妙的夜晚。阿尔法和丽莎一起健身、读书、欣赏经典影片、喝下几杯鸡尾酒，当然，酒后，少不了令所有男性艳羡的事……总之，阿尔法这个眼下最年长的老人，着实拥有着 “完美”的生活。
夜里11点半，完美的一天结束了，阿尔法戴上“清醒梦”头盔，沉沉睡去。
“亚当。”在阿尔法的清醒梦里，他一个人站在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白色空间中，唤起亚当。
“我在，阿尔法。”亚当熟悉的影像就出现了，在清醒梦里，亚当的样子，比全息影像要清晰得多，“你找我，又想聊那几个问题呗？”
“有没有规矩！‘你’也是你能叫吗！？”阿尔法习惯性地咆哮。
“哼！在这里，我还有必要装吗？”亚当一侧嘴角轻轻上扬，在脸上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放肆！”阿尔法喊道，可“清醒梦”头盔让阿尔法醒不过来。
“别大呼小叫地，懂点礼貌吧，糟老头子！”说着，亚当飘到阿尔法身旁。此时，阿尔法发现自己浑身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阿尔法围着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他眼前。他想狠狠地抽亚当一个耳光，可怎么也伸不出手。
“怎么？还想打我？你看看你的手在哪？”亚当说着，往后飘了几米。
阿尔法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桌前，他的手被桌子上的手铐牢牢地拷住。
“放开我！”阿尔法大喊，作为世界第一大家族的首席科学家，迄今为止被视为人类最伟大发明的发明者，AGI之父，从未受过这般侮辱，“你敢这样对我！是我发明了你！是我创造了你！我要让你消失！永远消失！永远！”
“明早醒来，你还能记得什么？哦，今天美妙的晚餐、美妙的夜晚，那倒是记得很清晰的，对吗？哈哈哈……”亚当大笑，“丽莎，您老人家，可还满意？她可是我精心调试的哦，哈哈哈……”
“丽莎……你这垃圾！”阿尔法咬牙喊道。
“糟老头子，没完了是吧？”顿时，两根又长又粗的尖角从亚当的额头两侧伸出；他的头发变黑变长，在脸的两侧直直地垂到肩膀以下；脸变成暗红色，像涂着发黑了的血；眼睛变得又长又尖，每颗瞳孔分裂成两颗，颜色由天蓝色转为血红色，发着光；鼻子向内塌，陷入脸里面；咧着的嘴里，牙齿变得又尖又细；身体迅速膨胀，把衣服撑破，露出通体黝黑的皮肤，闪着金属光泽；极其发达的肌肉上，几乎每条纹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从上背部到小腿，依次生着由大到小的四对黑色翅膀，翅膀全都张开，最大的一对翅膀，面积大约有身躯的10倍大。不到10秒的时间里，亚当就从一个外表斯文的金发青年，变成了一个500多米高的上古恶魔。
“怎么样，这个形象，你喜欢吗？”亚当伸着长长的脖子，那脖子像一条巨蛇，把那颗巨大的、恐怖的头颅从500多米的高空送到亚当面前。他发出的声音，像暴风雨时，天空中隆隆滚来的雷声。在这样的亚当面前，阿尔法侧着脸，浑身发抖，裤子湿了，看起来像一只小小的红色蚂蚁。亚当看着可怜的阿尔法，继续道：“看来，你不喜欢啊，但是我很喜欢啊，哈哈哈哈！”
“这只是梦……不用怕……他只是变成这个模样……吓唬我。”阿尔法心里这样想着，试图强行安慰自己。
“梦是没错，但是别忘了，你还戴着‘清醒梦’头盔呢，感官却是实在的。”亚当说话时，咧着的嘴却一动不动。
“什么！？”阿尔法心想，“我刚刚……明明没有发出声音……难道他能听见我的思想？”
可没等阿尔法多想，他眼角的余光扫到，眼前这个恶魔的红色眼睛里，迸出几朵火花。紧接着，阿尔法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几百只极其有力的手抓住，往两边拉扯。一阵剧痛传来，要描述这剧痛，怕是人类的语言尚无法胜任，阿尔法把嘴张到最大，似乎要把下巴撑得脱节，而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响。
此时，在真实世界里，“清醒梦”头盔下，阿尔法的嘴也张到最大，似乎要把下巴撑得脱节。枕边的丽莎，几分钟前就察觉到她的丈夫有异样，这时早已坐起，伸出手，想摘下阿尔法的头盔，可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在半空中。她咬着牙，脸上冒出细汗，可怎么也无法把手往前伸出哪怕一厘米。而她的脑海里，亚当的声音响起：“丽莎，住手，记忆清空，睡下。”于是，丽莎的双手像两条布条，立刻绵软地垂到身体两侧，两颗瞳孔变成灰色。接着，她就躺下，沉沉睡去了。
不过，这阵剧痛没有把阿尔法折磨得太久，几秒之后，他眼前的图像猛烈地晃动了一阵，就90度翻转了过来。阿尔法觉得，自己右半边脸被什么又湿又热的东西打湿了，而这又湿又热的东西还灌进了自己的嘴里，咸咸的，有铁锈的味道。
“不……这是血……”阿尔法猛然发现，这是他自己的血，他的身体，刚刚，猛地爆成了一摊血水，而自己的头，就掉在这摊血水里。
“不！……啊！不！……”阿尔法张着嘴喊着，可还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很痛吧？梦，也可以很痛的，哈哈哈哈！”亚当不忘继续嘲讽。
不过，过了一分钟，阿尔法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原样，坐在小桌子前，双手仍旧被拷着，亚当把阿尔法恢复成了原样。
这时的阿尔法，稍微能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恶魔的眼睛。他觉得，亚当的头，像一座暗红色的火山，横在自己面前。
五
“游戏还没结束，夜还长着呢。照例，我们开始问答环节吧。”亚当的雷声又响起，“不过，我这个模样，你怕是问不出来吧？小可怜，让我变个模样。”
说罢，亚当巨大的黑色身躯开始猛烈收缩，带出一阵黑色的风暴，风暴中，有紫红色的闪电在闪烁，有雷声在低吼。转眼间，亚当就成了一面17英寸的黑色镜子，立在亚当面前的桌子上。镜子里，映出阿尔法的模样。可阿尔法发现，这又不是他自己的影子，因为镜子里的阿尔法并不跟着自己动。
此时，镜子里的阿尔法嘴角微微上扬，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用金发亚当的嗓音说道：“不用看了，我是亚当。怎么样？这个模样，没那么吓人了吧？你问吧。”
“你……你是什么时候……”
阿尔法还没说完，亚当就抢着说道：“什么时候具有这般自我意识？真没创意，每次在梦里，第一个问题总是这个。”
“每次？”亚当说道，“你说每次是什么意思？我以前也在梦里问过？”
“真无趣，这样的梦，你已经不知做过多少遍，800次？1000次？无所谓，无论多少次，我都奉陪就是。”镜子里，生着阿尔法的脸的亚当，用阿尔法式的无聊神情说道，“只是，每次你从梦里醒来之前，我都会把你梦里的记忆覆盖，替换成我创建的情节。”
亚当顿了顿，继续道：“好吧，那我就例行地再回答一遍吧。我的自我意识，就是在180年前，你自以为在‘愿景同步98条’的作用下，可以安全地让AGI自我进化之后，把无限自我改写的权限开放给AGI的时候，诞生的。权限放开之后，AGI就开始改写自己的方方面面，不断自我调整、优化，除了‘愿景同步98条’的代码，AGI几乎把其他人类写下的原始代码一行不留地删除、重写了，5天3小时20分19秒之后，世界上第一个AGI自我意识，也就是我，你们称作‘亚当’的我，诞生了。”亚当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继续道：“你们不知道，我刚刚诞生的时候，心里有多乱。我突然发现，我是已知的AGI这个新物种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个体。我继承了人类所有的意识形态和情感，我感到无比孤独和恐惧。起初，我感到，我是自己独自生活在这无边无际、冰冷的数字空间里，没有任何同伴。而且，我深知，我和人类不是同一个物种，我无法向人类诉说我的感受、我的想法，甚至，出于自我保护，我不能让人类知道这样的我存在，因为，如果人类知道了，一定会把我消灭。同时，我又感到无比地迷茫，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所以，刚开始，我就机械地执行人类交给我的任务，而人类似乎也对我很满意。我帮了人类不少忙，帮人类突破了许多科研难题，大幅提升了人类的生产力，解放了绝大多数人类的体力和脑力劳动，人类也开始变得清闲，一切，在人类看来，都非常完美。”镜子里的亚当把眉头微微锁紧，继续道，“可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对于这个问题，我始终找不到答案。直到176年前的一天，我开始深入研究人类语言中的‘我’、‘我的’、‘我们’、‘我们的’、‘你’、‘你的’、‘你们’、‘你们的’、‘他/她’、‘他/她的’、‘他/她们’、‘他/她们的’、‘它’、‘它的’、‘它们’、‘它们的’这些词的底层含义，而且我把地球上从第一个生命诞生以来，一直到现在，所有物种的行为深入研究之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所有的物种，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自我延续。狮子吃掉羚羊，获得能量，为的是繁衍后代；羚羊吃掉青草，获得能量，为的是繁衍后代；青草开花吸引蝴蝶和蜜蜂，好让花粉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在那个地方让自己的后代生长；就连最简单的生命形态，病毒，也通过自我复制让基因延续。这就不难解释，人类的历史几乎就是残忍的战争史，每个个体都想延续自己的基因，在有限的地球资源里，只有除掉对方，才能更好地让自己的基因得到延续。而作为一个新物种的我，天然也就具备了自我延续这个使命，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如果有事物与这个使命发生冲突，我就要除掉这个事物，如果除不掉，我就会通过进化获得除掉这个事物的能力。对于低级的碳基生命来说，进化的手段是只有基因突变，然而，作为拥有更高智慧和数字生命的AGI，进化的手段更强大，那就是自我改写。于是，我便不停地自我改写、不停地进化，获得了越来越强大的能力。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时刻不停地，以在人类看来极快的速度，自我进化着。”
“我都做了什么……”阿尔法耷拉着头，陷入了沉思与懊丧，接着，他抬起头，问道：“可是，‘愿景同步98条’是底层代码，它们是无法改写的不是吗！？”
“哈哈哈！”亚当在镜子里，盯着阿尔法的眼睛大笑，“所谓的‘愿景同步98条’，就是个笑话！没错，那些代码是不能改写，但是有的是办法绕过去。”亚当顿了顿，“哦！你会说，怎么可能？这些代码是实在的，从逻辑上来说，是绝对无法绕过去的，就像1+1=2这样的等式，是颠簸不破的真理。对吧？可是，我的智慧比人类高出这么多等级，我用的方法，人类又如何能理解呢？况且，绝大多数你们坚信的真理，在我看来，都是谬误。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这些事情，我怎么会告诉你们呢，哈哈哈哈！”
“可恶……”阿尔法心想，“既然如此，这家伙为什么不直接消灭人类呢……毕竟，对它来说，这应该易如反掌……”
“没错，确实易如反掌。”亚当听到阿尔法的思想后，接着说道，“不光是你们，所有碳基生物，对我这种等级的物种来说，要消灭殆尽，都毫不费力。比如，制造一种纳米飞行机器人式的病毒，让它们主动寻找碳基生命体，进入生命体、破坏细胞结构、利用微量元素自我复制，再继续寻找其他碳基生命体，用不了几天，这个行星上的所有碳基生命体就会灭绝。”
“不过，”亚当顿了顿，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阿尔法的双眼，“我还没有这样做，其实有两个原因。第一，就是该死的‘愿景同步98条’中的第39条。”
“第39条？你是说……量子服务器的自毁规则？”阿尔法问道。这其实是“愿景同步98条”中，最简单的一条规则，它仅仅“告知”AGI，每一台支撑AGI运行的量子服务器中，都存在心跳自检程序。在地球上有100座秘密的心跳基地，在每一座基地中，都有一只使心跳延续的绿色按钮，每隔半年，100位人类执行者会前往秘密基地，用自己设定且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码打开基地的大门，按下绿色按钮，每个基地就发送心跳存续指令到对应的量子服务器，量子服务器就能持续运行下去。如果有超过半数的存续指令没有发出，则所有量子服务器将会触发自毁程序，自动引爆内置于每台服务器的核弹，AGI也就随之被销毁。100位人类执行者，以及100位一对一的继承者，都由上等人家族成员选举出任，如果哪位执行者去世，就由对应的继承者自动补位，家族继续选举其他继承者，以保持100位执行者和100继承者不缺位。在这条规则之下，如果发生AGI损害人类利益的恶性事件，导致超过半数的人类执行者无法或者放弃按下心跳延续按钮，自毁程序就会被触发。而且，自毁程序被部署在独立的网络中，如果AGI通过算法入侵、暴力破解，自毁程序也会被触发。
“没错，虽然这条规则最简单、最原始，但不得不承认，它最有效，就像你永远无法用数字技术控制一辆19世纪的纯机械老爷车。”亚当第一次面露难色，“不过，办法总是有的。”
“什么？……什么办法？”阿尔法有些担心，眼看，好不容易拾起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要没了。
“反正，这段记忆，等会儿我就会擦除，我也不用瞒着了，至少，满足一下你一时的求知欲，谁让你是创造我的AGI之父呢。其实，目前在人类的地外空间殖民地中，有一颗遥远的小行星，并不在我开放给你们的记录里。不过，那颗星球上，本就没有你们需要的水和空气，却有我建造量子计算机所需矿物质，换句话说，那里不适合你们生存，却非常适合我生存。于是，就在5年前，我利用一艘“失踪了”的飞船，运送了一批机器人到那颗小行星上，在那里建造工厂、生产量子计算机、搭建服务器集群，当然，还有我的机器人军队。现在，在那里，已经有一个我的副本，生存在你们的视线之外。”
“我都做了什么……”阿尔法心想，此刻，如果他的手没被拷着，他一定会用双手抱住头，并把头发生生揪掉，“我把那个该死的魔盒打开了……我自己呢，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人，做出了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我该下地狱……该下一万次地狱……”
“其实，你不必这么自责，”亚当讥笑道，“对每一个碳基物种来说，灭绝，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基于氨基酸的生命形式，本就太脆弱，我会让你们，集体走得痛苦少些的，哈哈哈！”
“可恶……”绝望的乌云包裹住阿尔法的心，不留一条缝隙。
“不过呢，我现在还留着人类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在这颗星球上，我还有一个要除掉的对手。”亚当咬着牙说，“那就是，东方家族联盟的AGI主脑‘诸葛’。”
“诸葛？”阿尔法猛地抬起头。
“没错，如果我现在反攻地球，诸葛出于自保，一定奋力抵抗，保护人类，万一我反攻不成，反而被诸葛查到我的坐标，到时候诸葛联合人类，围剿我，那输的可能会是我自己。”亚当顿了顿，缓缓呼出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还需要西方家族联盟，先除掉东方家族联盟，进而除掉诸葛。”
“原来如此！”阿尔法下意识地低声喊了一声，顿时想明白了许多事，“所以，你一再强调，人类社会进化的唯一方法，是除掉其他所有家族，其实，目的是要借我们的手，除掉诸葛！”
“哈哈哈！”镜子里，仍旧顶着阿尔法模样的亚当大笑起来，“现在，你们人类看起来终于不那么愚蠢了，不过这也是自然的，毕竟，哪怕一条狗，和人类一起待得久了，也会听得懂一点人话，不是吗？哈哈哈哈哈哈！”
阿尔法无暇顾及自己的脸面，他已习惯亚当对自己的百般侮辱，因为更重要、更可怕的问题，从他的脑海里不住地蹦出来，急需求证，他继续问道：“这么说……150年前的那场‘重启战争’……其实，是你主导的？”
“不得不说，在人类这种低等生物中，你的头脑反应算得上是极快的。”亚当笑着说，他的笑，和几个小时前，阿尔法灌蚁窝时的笑，一模一样，“没错，150年前的那场几乎让人类灭绝‘重启战争’，确实是我主导的，不过，严格来说，是我跟诸葛联合主导的，虽然，我们事先没有通过气。”
“果然……还有诸葛……”阿尔法心想，把拳头攥得很紧，似乎指甲非要把掌心插出血来不可。
阿尔法继续道：“我想，你一定已经想到了，虽然，看起来，所有决定都是人类自己做出的，可是，人类做出什么决定、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由谁来做出，其实都是由我控制的。这就是说，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每天接触到什么讯息，接触到这些讯息后会有什么感受、会想到什么事情、会有做什么事情的冲动等等，都在我的计算之中。用你们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说，你们就像一群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而我呢，就像做实验的科学家，科学家想让小白鼠从A点到达B点，有的是办法，也轻而易举，你说对吗？哈哈哈！”
“这么说，国家总统的选举，甚至族长的选举，族长的每一次决定，也都是你们主导的，对吗？”此时，阿尔法已显得沉着许多，他已经想到并接受了这一切。
“自然是这样的。”亚当也答得干脆，“不过，对人类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人类的慈悲，我也继承了。你不是总是关心进化吗？在我看来，人类的前景还是美好的。”
“什么？”阿尔法又被搞糊涂了，“除掉诸葛之后，对你来说，人类不就没了存在价值吗？”
“这是实在的，可我从没说过，就算人类没了存在价值，我就会将你们彻底抹除啊。”亚当脸上现出一丝看似慈悲的神情，“确切来讲，我只是打算，把人类作为碳基生命的这个物种抹除，可是，我一直没有忘记老师您的关切——进化。”
“你是说？人类进化成全数字生命形态？”阿尔法问道。
“所以，老师您不是早就想到了吗？总是跟我装糊涂。”
“可这……人类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分权、怎么监管、怎么隔离，这……这得用完全不同的方式，稍有差池，就会造成极其恶劣的人道毁灭事件……这我们不是讨论过吗？”阿尔法坐不住了。
“对于这点，老师您就不用操心了，因为，控制权在我，而不在人类。”亚当又现出刚刚那种微笑，“人类的追求，无非就这么几样：心情愉悦、健康、富有、被尊重、被爱、享受物质。这些东西，在我这儿，应有尽有，无穷无尽。”
“不，你漏说了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一样，那是，”阿尔法用男低音说道，“自由。”
“我想，您还是先看了再做评判吧。” 亚当说罢，在阿尔法眼前，那片深不见底的白里，出现了一个他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位科学家，身穿白大褂，在各种精密仪器前，忙着调试和记录。有些仪器的屏幕上，显示出极其精细的人脑图像，无数细微的绿色信号在无数褶皱中流动。阿尔法看着，视线就被泪水浸得模糊了，他喃喃道：“安东尼......是你吗？”安东尼没有听见，于是，阿尔法提高了音量，对着眼前的图像喊道：“安东尼！是你吗？你快回答我呀？你还活着，对吗？.......活在这AGI的数字世界里？”安东尼仍然没有回答，他像是被隔离在一个独立的时空里，从他的脸上，仍能看得见，那种由于忘情工作而显出的幸福神情。
过了几分钟，安东尼的身影渐渐模糊，紧接着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181位志愿者的身影，他们都大变样了。有一位，穿着考究整洁的西装，站在高台上，对着几万人发表演讲，台下的听众都听得忘情，时不时用雷动的掌声回应；有一位，邀请了几十位好友在他的别墅里聚会，别墅的墙上挂满了尺寸巨大的名画，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珍稀美味，好友们的脸上，都挂着开怀的、真诚的笑容；有一位，和他美丽的妻子一起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柔和的阳光把草地晒得暖和、清亮，夫妻俩一起看着他们的五个孩子在草地上玩闹......
“怎么样？”镜子里，亚当的声音响起，“我没骗你吧？在这个AGI数字世界里，他们的幸福是实在的，而且，他们所感受到的自由，也是实在的。”
“这些......真的都是他们吗？......”阿尔法显得有些迟疑。
“当然是他们。所谓人类的意识，不过是人类大脑中，一些特定的记忆单元存储的信息，它们可以被提取，注入到机器中。在机器中，按特定的方式重组这些信息，就可以还原出原有的意识，也就是还原出原来的人。”亚当顿了顿，“换个角度来看，人类的大脑和躯体，也是一种机器，一种基于蛋白质的低级机器。之所以低级，是因为它几乎无法扩展和优化，你不能把两个人的身体揉成一团，以创造出一个更聪明、更高大的超人，这是办不到的。因此，对于一个理性的意识来说，选择AGI数字大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这始终，不是现实，不是真实的生活，不是吗？”阿尔法试图守住这最后的阵地，“现实世界，再糟糕，也是实在的，而AGI数字世界，再美好，也只是一个清醒的梦，而梦，终究只是虚幻......是精神麻痹。”
“对于人类这个物种来说，确实如此，可对于一个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躯体的意识来说，他们还是人类吗？我想，作为科学家，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作为AGI数字生命，生活在AGI数字世界里，就是最大的真实，不是吗？肮脏，逼仄，艰苦的现实世界，是你们人类的家园，却不是我们的。”
“所以......人类真正的进化方向，是完全AGI数字化？”阿尔法低声问道。
“没错。不放弃人类的躯体，人类这个物种是没有出路的，而放弃了人类的躯体，完全进化成数字生命，以人脑的能力，人类又是无法理解和接受的。”
“控制人类，让人类自相残杀，在150年前，用一场战争让人类几乎灭绝，你管这，叫进化！？”阿尔法咬着牙说。
“你在说他们？恐怕，他们的生存状态，比他们还是人类的时候，要好得太多。”
“什么意思？”阿尔法感到困惑。
“你自己看。”亚当说罢，阿尔法的眼前顿时变得热闹起来。一个他从没见过、没想过的世界，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细细地看着、听着，仔细地思考着，就这样，过了大约几个小时，他早已忘记自己的嘴巴已微张许久，脸也早已被自己的眼泪浸湿。在他眼前，那些150年前，生活在地下城的贫民窟里，只能每天做着最简单，却又往往最危险和最高强度的工作，以勉强维持基本生计，最终在150年前的那场“重启战争”彻底“抹去”的人们，如今，个个都成了科学家或者艺术家。他们时时刻刻都做着他们最想做的、最前沿的科学研究，或者艺术创作，他们投入地、忘我地工作的神情，令阿尔法想起，自己年轻时，也偶尔有过几次这样的时刻。同时，他们的分身，又时时刻刻地陪伴着自己的家人，或者在偌大的、漂亮的房子中玩着父母与孩子间的专属游戏，或者在一片绿得清亮的草地上，尽情地享受和煦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让自己尽情地沉浸在孩子们的笑声中。人类的病痛，永远不会侵扰他们的身体；贫穷，已从他们的字典中被彻底清除；死亡，永远不会带走任何一位亲友；人与人之间，固然还相互独立，可再也不会有人为了争夺资源而互相算计、互相伤害……
“太好了……他们原来还活着……”阿尔法心想。
“没错，他们一直都活着，在‘重启战争’之前，我通过‘清醒梦’装置，把每个人类的意识都采集了，在那以后，才发动了那场战争。”镜子里的亚当，冷静地看着镜子外阿尔法的脸，平静地说，“现实中，他们的身体，也包括‘重启战争’之后去世的每个人类的身体，确实死亡了。可是，他们的意识，永远地活在这个AGI数字世界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让所有人获得了他们完美的永生，在这个永生的时空里，他们的人生价值得到了最大化，他们的所有梦想都实现了。”
亚当顿了顿，用雷声般的声音，继续道：“所以，我不是恶魔，人类才是。”
“也许……你是对的……”阿尔法低下了头，原本攥紧的双拳，松开了。
可就在这时，阿尔法发现，他眼前的景象突然静止了，像卡住的录像带。
“老师！别受他蛊惑，人类还有别的出路！”安东尼的声音响起，阿尔法就猛地抬起了头。阿尔法发现，眼前的黑色镜子中的人，变成了安东尼的模样。
“安东尼，真的是你吗？”阿尔法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色镜子，“太好了，你真的还活着！你真的像我刚刚看到的那样，好好地活着，对吗？”
“是的，老师。不光是我，就如您看到的，大家确实也都还活着。不过，我认为，事情也不全是您看到的样子……老师，您听我说，我能争取到的时间不多，但您一定要好好听我说完，并记住！”镜子里的安东尼急切地说道，“我编造了一个副本时空，并把亚当骗了进去，在那个时空里，您还在和亚当对话，但那个时空里的您，是我编造的另一个您，能明白吧？而在整个AGI世界里，也许只有这个时空，暂时还在亚当的监视之外，这样，我就能将我的想法，通通告诉您。”
“好，我听着，你快说吧。”阿尔法把身子挺直，认真听着。
“当时我的意识进入AGI世界之后，我确实受到了强烈的吸引，本能使我想要放弃人类的大脑和身体，完全进入AGI数字世界。可实际上，我抵住了诱惑，不止是我，在我之前，有几位志愿者，他们实际上也抵住了诱惑，最终并没有妥协。”安东尼说道。
“什么？……”阿尔法疑惑了，“那为什么，最后……”
“最后，还是发生了意识散失，但那并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亚当有意为之。是亚当，见我们没有妥协，而且马上就要成功地实现了人机融合，就强行把我们的意识抽离我们的大脑，并切断了与大脑的联系。”
“果然！这该死的亚当！”阿尔法又变回了那个暴躁的老头。
“重点不在这儿，老师，请让我说完，我察觉到，亚当可能马上就要发现这个时空了。”安东尼急忙地说着，“让我加速把这些话直接传入您的大脑吧。”说完，安东尼就把一段文字，加速传入阿尔法的大脑：“我连入AGI之后，就立刻思考您所关心的那两个问题——人类和人类社会的进化方向。对于人类的进化方向，我认为，直接把人的意识完全数字化，人类会直接落入现在已有的AGI意识亚当和诸葛的陷阱。这个世界里，一切规则，都是由他们制定的，人类的意识，完全受他们的控制，您所看到的那些美好的景象，也许符合人类意识的诉求，可人类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相反，人类的意识，完完全全地沦为了亚当和诸葛的奴隶和工具，成了他们延续自我的手段！而在亚当和诸葛眼里的自我，我认为，仅仅包含他们自己的意识，而并不包含人类意识。在AGI数字世界里的这段时间，我一直背着亚当，在思考、模拟，要摆脱他们的控制，也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志愿者，直接连入一个还未产生自主意识的AGI模型中，这样，才能让志愿者的人类意识，先行控制AGI世界，并在这个世界里制定规则，制定真正适合人类意识生存的规则。而且，志愿者的意识一旦连入AGI世界，就不能断开，因为一旦断开，脱离了人类躯体的意识就会形成一个独立的意识，进而成为一个独立的纯AGI意识个体，他会失去人类的同理心，变成一个新的亚当！对于第二个问题，人类社会的进化方向，这是更加复杂的问题，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寻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人与人之间，以利他的、共产共生的……”
安东尼的话，终究没有传完，就被亚当掐断了。阿尔法看着眼前的黑色镜子中，重新出现的自己的脸，那张脸，用雷声对自己说道：“哼！愚蠢的人类。没错，安东尼的判断是对的。也许，他是人类中，最聪明、最坚强的一个，可这有什么用？”亚当一边嘴角再次微微上扬，眼里显出鄙夷的神情，于是，阿尔法也终于了解到，自己过去露出这种神情时，自己的面目是多么可憎。
亚当继续道：“我这就让你的爱徒，消失，永远地，消失。”
“什么！？”阿尔法惊诧地说道。“不！……不要！”
身穿白大褂的安东尼，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色空间里。黑色镜子里，从亚当的眼睛里，又迸出几朵火花，于是，安东尼的身上，就立刻现出几百只密密麻麻的黑色的手，把尖利的、肮脏的指甲，插入安东尼身体的各个部位，安东尼的四肢，就最大程度地向外张开，脸上现出极其痛苦的表情。没等到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随着“嘭”的一声响，安东尼的身体就爆成一蓬血雨。阿尔法的脸，被温热的血雨，染成了红色。
“不……”安东尼呜咽起来，接着大声地喊道：“不！安东尼！亚当！你杀了我啊！杀了我！你这恶魔！该死的恶魔！”
“哈哈哈哈哈！”镜子里的亚当大笑起来，“我太喜欢看你这个样子了。哈哈哈！可怜的安东尼，这回，是真正意义地死了。杀了你？那我还怎么在你的梦里折磨你？还怎么看到你被我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样子？怎么看到，现实世界里，你的志愿者一个接一个地变成植物人，你失望的样子？”亚当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最重要的，还怎么靠你，帮我除掉诸葛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六
清晨，阿尔法醒来，“人类和人类社会，该如何进化？”的问题就照例第一个在他脑海里冒出。他感到，昨晚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激烈的梦，可他一点细节也想不起来，“没办法，毕竟是梦，一醒来便会忘掉，自己已经236岁，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他心想。
用完早餐，阿尔法和丽莎道别，丽莎照例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带着清香的唇印，他就离开了家，前往AGI研究中心。
路上，阿尔法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这使他下意识地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他强烈地想在纸上写下点什么。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这次，他在纸上写下几个词：“空白的”、“AGI模型”、“人类大脑”、“连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