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 康
“我的胃里长了四十八颗息肉,一年前做了胃镜摘除术;我有二三十年的甲亢病史,现在每星期服四分之一片甲巯米唑的维持量;我经常感到心无力,人特别容易疲倦;我的肺部有两个气泡,经常会感到呼吸不舒畅,憋闷得慌;我的肝上有两个囊肿,半夜醒来,总是感到舌干口苦;我的子宫里有个肌瘤,左下腹一直有腹痛感;我十个手指的指甲都有竖纹;我的膝盖以下总是冰凉,脊背也总是怕冷伸不直,在这样热的天里需要暴晒后背补充热量-----”
她坐在我的对面,一脸愁苦地看着我,熟烂于心地向我说着她的病情。四十度的高温天,她穿着长衣长裤,话说一半时,回头看了一眼空调冷气的出口,从那只装过病历和胶片的袋子里拿出一件外套穿上。她的状态看起来的确很差,头发干枯花白;脸色蜡黄黯淡;眉头打成结;法令纹深得像两条沟壑,拉扯着嘴角向下坠落。完全就是一位被病魔吸干了血气的老太婆。但那病历上的年龄只有四十岁。我怀疑她拿错病历,念着病历上的名字,问她是不是拿错了。她笑了,笑得有些凄苦,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身份证递过来说:“两年前办的。”
为了确认她说的不是谎话,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身份证,看了看。身份证上的女子看起来三十三四岁,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笑得很灿烂,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春花夏月的美好,跟眼前的她,很像母女俩。短短两年时间,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的容颜衰老成这样?我有些震惊:
"真是不敢相信。"
“都是这么说。”她又是凄然一笑,眼里含着泪光:“走在大街上,亲戚朋友面对面地走过,都认不出我;不熟悉的人都喊我老太婆。”
我想她刚刚陈述的病情不至于让她疾速衰老成这样,一定另有隐情,我得找出她不想说出口的原因,就低头去翻看着她的病历和检验报告单。她像一个在梦中呢喃的人一样,继续说着她的话:
“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这两年里经历了什么。“
这句话吸引了我。我抬起头,看着她。她又是凄然一笑,然后看向窗外,陷入回忆:
“我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死于胃癌。在父亲没有检查出胃癌之前,我的胃口好得一餐能吃掉一头牛,而且百无禁忌,吃什么都香。父亲的死对我的打击很大,也给我的胃敲响了警钟。我开始重视饮食专家提出的建议,一餐只吃七八分饱,吃得也越来越清淡。这种清淡的饮食就像清心寡欲的生活一样,有时会让我感到郁郁寡欢,有种一眼看到坟墓的绝望。但想到父亲,我还是甘愿给自己的胃戴上这副无形的镣铐,接受理性的管制,只为求得健康。不幸的是,一年前,我开始感觉到胃部有饱胀感,有时会隐隐作痛,还打着父亲那样的嗝。”
说到这里,她接连打了几个嗝,好像做个示范给我看。她接着往下说:
“我心里恐慌极了,急忙去看医生。因为害怕做胃镜,我先去看中医,吃了两个月的中药,却一直不见好转,才不得不去做胃镜。
"胃镜检查时,长长的管子从口腔通过食管插进胃里,那种外来之物强行入侵体内的无力抗拒感让我的眼泪默默地奔流而出。
"食管和胃部在遭受侵袭后也出现本能的反抗,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恶心想吐,企图把胃镜的长管逐出体外,但最终还是屈服在医生给予的外力作用下。
"胃镜在胃里前后左右地一阵翻转搅动后,医生说还没有看见有人的胃里长这么多息肉。征得我的同意,医生当场给我做了摘除术。因为没有做全麻,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那种快速剪掉皮肉的疼痛。不过,这种疼痛是能够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是在疾病面前的无力反抗。如果事情到此结束就好了。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在胃镜室做完息肉摘除术,我被送往住院部。医生说在住院部止血治疗三四天,如果没有出现意外,就可以出院。应我的要求,住院部的医生给我做了一个全身体检。我原本只想确保一下,除了甲亢和胃息肉,在我身上不会再出现其它的病症。不幸的是,体检的第二天上午,医生来查房,她拿着我的检验报告单,对我做了一系列的宣判:我的肺部有两个气泡,我的肝上有两个囊肿,我的子宫里有个肌瘤,加上我已经有二三十年的甲亢病史,还有胃息肉------“
她说到这里卡住了,有点说不下去,眼泪从眼角流出来,像两眼活泉,源源不断地顺流而下。我递给她纸巾,在她擦拭眼泪、平伏心情的当儿快速地看完了她的病历和检验报告单,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我抬起头,笑看着她说:
“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你的甲亢指标已经正常;肝、肺、子宫里的小病灶问题不大,按医嘱定时检查就行;上次胃息肉切片检查的结果是良性。你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胃息肉一次可能摘除不干净,可能要做第二次,说不定还会做第三次。但只要是良性的,遵从医嘱,配合治疗,总会痊愈的。“
她非常认真地听我把话说完,又是凄苦一笑,说:
“但是医生,病情转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我的父亲病倒前身体健壮得像头牛,别人都说他会活到一百岁;我的姑妈患甲亢几十年了,一直控制得很好,半年前却突发甲亢危象差点丧了命;我的闺蜜在几个月前查出子宫癌,做了子宫切除术;我的同事才四十五岁,腰痛一段时间后去看医生,查出肝癌晚期,已经去世了;我的堂叔得了肺气肿,现在转为肺心病,一直躺在医院里。一想到他们,我就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埋藏着定时炸弹。在这一年里,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日日夜夜地担心身上的某一颗炸弹会突然炸响。”
她越说越激动,脸上浮现的一片潮红像扑的胭脂粉,说完,匍在桌子上咽咽地哭起来。
我安慰了她一翻,给她开了胃镜复检单,征得她的同意,帮她联系了心理科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