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神

天海无际

晚餐时，儿子不小心碰落了手边的汤匙，那是一柄不锈钢汤匙。伴随着叮当一声脆响，我慌乱地把头撇向一边。待转回头来，妻则埋怨地看着我说，“儿子在看你。”我只好尴尬地笑笑，轻轻地安慰他说：“没关系，请服务员换一把就好。”想来当时，无论是我的反应，抑或餐桌上的气氛都颇为别扭，直到干净的汤匙换好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自然。

活了越久，愈发意识到遗传基因的强大，尤其是父子之间，不仅体现在相貌、体格等外在特征，更深入骨髓般不可抗拒地、潜移默化地反映在语气神态、气质性格，甚至行为和思考方式上面，譬如眼神。坦率地讲，这真的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更糟的是我们总倾向于忽略好的方面，对不好的方面记忆深刻、深恶痛绝却又无能为力。

从幼年记事直至成人离开父母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因为行为莽撞犯了错，或是不小心弄伤自己，我最怕的不是改过的麻烦，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父亲“犀利”的眼神——严厉、责备甚至略带鄙夷的眼神，让我感到难过、委屈、压抑，甚至厌恶。尽管如此，我还曾经一度自欺、自虐地认为这种教育方式有助于男孩自我约束和良好习惯的养成。

其实狗屁！

而今已届中年，自己的儿子也愈发懂事，可每每回想起多年前父亲的那种眼神，依然清晰，依然压抑。不过很不幸，也很无奈，我完整无缺地继承了这一点。

想起儿子跑上楼时，不小心撞到膝盖，疼得满眼噙泪却憋住哭泣，只是害怕地望向我的眼神；想起儿子写作业时，不小心把笔掉在地上，慌乱捡起后，偷偷回望我，眼里带有的那种惶恐。

现在只剩心疼......

男孩子调皮好动不正常么？写作业掉笔又怎么啦？我为什么会变态似的去约束和责备他，而他恰恰是我甘愿付出一切去保护爱护的儿子。我的这种眼神毫无价值，只有伤害，它是无力控制自己情绪的反映，甚至自己都感到厌恶和沮丧。

有一天儿子又不小心摔倒了，在他还没爬起来却小心地回头望向我时，我终于开始意识到需要做什么。可能当时并不自然，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去做了。我拍掉他膝盖上的土，摸着他的头，轻轻地问：“是不是很害怕爸爸责怪你的眼神？”儿子憋红了脸，委屈地点点头，让眼泪流了出来。我很内疚，只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尽量不去这么做了。不过有时候挺难控制，这是爷爷遗传给我的，嘿嘿，希望你能理解。”儿子也终于如释负重搬得露出了笑容，似乎他心头在那一刹，也挪开了一块压了好久的石头。

当然，这种源于遗传的潜意识行为并非想改就能立刻一刀两断的，你需要不时地提醒自己。不过还好，脖子好像比意识好控制，我开始努力地尝试，让儿子看见我那讨厌的眼神前就赶紧把脸转过去，待转回来时依然笑靥如花。

儿子与父亲的缘分其实很浅，待他成人之后，必然思想独立，必然远走高飞，父子之间也仅仅是一种血缘的牵挂，他是他，我是我，都不会在对方的生活里存在太长时间，也实无必要。那我为什么不珍惜这为时不多的岁月啊，掐指算算我们之间剩下十年都不到啊！

睡前，枕在床头看书时，儿子也抱着本书躺了过来，一会儿却爬到我身上，躺在我的胸口，对我咧嘴笑笑，“爸爸，我能躺你身上吗？这里暖和。”我点点头，挪动一下，把身体放了放平，胸骨压的似乎有点点痛，但还好吧。

此刻，岁月静好，时光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