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
DIY油画涂抹完了。白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开得稠密,绿色的春草陪衬着花儿。一个白衣裙的女郎坐在花丛旁边的躺椅上读书,她的身影被一大团深邃的颜色衬托出来。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眼睛盯着画面看得久了,却仿佛那一片深邃里有神秘的通道,她从那里后退再后退,一再地后退,退到时光深处,从画布中隐去。我疑心她就是我,画里画外,都是我,都不是我。
有那么一条路,在古老河堤的东边。远离河岸的一侧其中一段初夏的时候盛开着很多蔷薇,粉的艳红的近似白色的。蔷薇在舅舅家的山脚常见,在我们平原却稀少,路过的时候我总要停下采它。但事实那些花儿上面有很多类似蚜虫的黑色小虫子,很让人恶心,我挑挑选选地才能勉强找到几支好的。而且这花儿短命,一旦离开藤蔓不多久就垂头丧气,活力全无。蔷薇花的北端有一条往东延伸的机耕道,旁边种着做篱笆的金银花。彼时金银花初开,香气太浓让人鼻子失灵闻不到味道。就在蔷薇和金银花围起来的直角里,有一座小小的泥巴房子,窄小的房门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锁头,嵌入泥巴墙中的小木窗关闭着,无法看清屋内。虽有篱笆,里面却不是果园,也没有种植什么值钱的东西,甚至不是可以变现的蔬菜,只不过普普通通的庄稼。我羡慕小房子的主人,因为他有远离人烟的房子,更因为他房门外有一道蔷薇和金银花的篱笆。
几年前去凤县,从太白县进山,走眉凤路。车一路环行爬山。山中的空气比平原好很多,阳光用滤网过了一样干净。路两边尽是白色的雏菊,尽情采也采不完,太多了;一路也遇不见几个村庄,会不了几辆车。那雏菊干净而苏醒,孩子的眼睛一样。而我平原的雏菊依旧会生很多小虫子,让人败兴。我记得我们在路边买了核桃饼,便宜到让人吃惊。太白县有很多自由的杨树,枝条从根部一直胡乱地长到顶,没有被修剪过,不指望它端正粗壮,成为人们所谓的才。在那里,白色的雏菊和原生态的杨树让我醉了酒,而我是极难醉的人。
还有另外一条路,从苹果园中间经过。七八岁的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父亲蹬着车。苹果园地势比路面高,到我头顶的位置,我得仰望着苹果树。我仰望着苹果树,它们是黄元帅品种,花瓣狭长,纯白色,雪一样覆盖着我头顶的天空。雪中间是幼嫩的绿叶,叶子仅仅是白色中间的点缀。阳光从这些雪的缝隙中洒下来,花朵稠密的地方影子很浓重,稀疏的地方又半透着光,间或可以看见蓝天。这是果园啊,这里的果园竟然不围篱笆,而且可以任由行人从中间穿过!我不敢说话,就在自行车后座安静地坐着,抬头看着,像是怕被什么人发现突兀闯入的我,将我赶出去,因此失去了我的梦境。苹果刚长大,还来不及香甜的时候,我们又从这里经过。我嗅着满园好闻的酸涩以及果树散发出来的某种陈腐阴郁的味道,感受着从山谷中吹来又穿过林间的风。我渴望有一两个苹果从我头上掉下来,但这种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然而那是我贫瘠的童年中不可复制的幸福时光。
蔷薇和金银花做篱笆的小屋已经多年不存在了。去年姐姐去凤县,拍下来的图片是花海,商业化地种着大片的格桑花,无法让人喜欢起来。至于苹果园中的路,我一直怀疑是我的梦境。但凡过往,大致都有梦境的潜质。对了,梦境。小时候我曾经到过一个村子,一米多宽的河流从村子中间流过,水又深又清澈,石板桥上生了苍绿色的苔藓。爬在石桥上看水,水声叮咚如玉佩碰撞,寒凉的水汽扑到脸上来。河流的下游有一个隐藏在深洞洞里的代销店,幽暗的铺子后面坐着一个板着脸的售货员,忘记了是男是女,直觉是一个巫师。父亲在那里给舅舅家采购礼品。还有一条山坡上的的小路,在麦田中间,仅供一人通行的那种,我碍眼姨,我妈的干姐姐,在身后追着我和我妈,追出一里多路,只为了塞给我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埋怨我妈不该拒绝她的好意,害她赶得匆忙。鸡蛋没有煮熟,蛋白还好,蛋黄要流出来。那淹没了脚踝的麦田中间羊肠一样的路,往下看就是盛大的种着麦子的平原。
时至今日,过往种种亦真亦幻的,都可以归于梦境。昨日如梦。如此推理,今日是否存在?生命是否仅仅是一种幻像?花儿是否开过,那一种白色的开在幼嫩叶片中的花朵?我想它是开过的,一张油画,将它们从我烟云浩淼的记忆中打捞了出来。那个青春期也不曾美丽的少女,那些白色的花朵,心上的一帧又一帧影像。
“请看我头置簪花,一路走来一路盛开,频频遗漏一些,又深陷风霜雨雪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