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2020-03-24  本文已影响0人  Chelsea_60ef

没有一个人不曾在一生中,哪怕只一秒,渴求过不朽。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能做到任何一点的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由此便本质上区别了艺术人物与现实人物。艺术人物被创造的瞬间,便已经完成了立言这一不朽。

艺术,诸如小说、电影,其中的人物,无论高低贵贱,都知道自己将被纪录,哪怕最终读者只有作家或导演一人。他们诞生的同时,跨越了“知遇”这一普通人没办法绕开的命题。他们的所言所行,即便荒诞,也无需解释,因为必然会被解释。对于他们而言,哪怕一辈子无所事事本身,也是一则或者予人启发或者使人警醒的寓言。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易中天评价道,盛名之下的孔子,并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过去,而是坦然直面人生,因此他老人家值得世人尊敬。可即便是如此坦诚的圣人,在面对求农问圃的樊迟时,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小人哉,樊须也”!诚然孔子本意应该是劝诫樊迟把精力放在君子之学,但多少从侧面体现出,人一旦脱离了贫苦的出生,便不太容易再回到过去,世上最难能可贵的,圣人都没有完全做到的也许就是返璞归真了。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陈白露面对方达生的恳请,宁可选择随着日出睡去,也没办法拾回竹均的大名。

然而《平凡世界》中的孙少平,出生贫微,发奋自强,学成以后却没有摆架子。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却从事更加低贱且有生命危险的矿工工作。这份工作对于普通人,大概意味着两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活着,籍籍无名中死去,甚至不一定能用死亡换回足够的抚恤金留给家人。可是对于孙少平,这两种结果都有一定变异:亦或生的光荣亦或死的伟大。

当路遥还未落笔之时,先知孙少平就知道,不论生死,他一定会成为一名献身于革命建设事业的有志知识青年。因此在工作中,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去拼命。

同样是矿工,尤凤伟《风雪迷蒙》中的召唤者永利,或是小算盘双泉,都已经预先知道,他们本人的一生一死,两位妻子的一留一逃,都将被不同的读者理解。更重要的是,他们无需在后半生中一秒一秒地继续挣扎,一切都已被小说结尾处的省略号带走了。而现实中的我们,每日还需进三餐。

回到《平凡的世界》。不同于艾丝美拉达灵魂的金秀,抚摸着有如卡西莫多般容颜的少平,而选择权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掌握在少平手中。如果应允,他们一定会被祝福,如果拒绝,他们一定会被各自祝福。最终少平放弃一切机会,继续在矿场这个小舞台默默耕耘,实现了平凡的伟大。可是他的小舞台之下,是荧幕荧屏的大舞台,所以他仍旧没有任何害怕被遗忘的负担。

再来看看陈白露,一定有读者或观众在心里劝诫,好死不如赖活着。凡人的世界,赖活着才有机会以图东山再起,终于实现好死。让我们把思绪带回那个没有社交网络,媒体也不发达的年代,更多的可能是,这仅仅是坏死。第二天王福升啐了一口唾沫,收不到账,自认倒霉,赶紧找人把尸体处理掉去去晦气。从此世上再也没有竹均。假如张爱玲不是张爱玲,她缘何有勇气不留点什么在人间,便默默谢世?

文天祥于宋祥兴元年年末被俘,到至元十九年末就义,期间有五度春秋,相信他一定反复犹豫过生死问题。对于他的民族气节,千百年来已有定论,姑且一表而过。还是只从凡人的角度而言,当他说出“人生自古谁无死”这半句时,心里应该还是恋生的,但因为他此刻的死亡,可以成就“留取丹心照汗青”,等于是把现实生活搬上了一幕舞台剧,供万世传唱,因此便得以不朽了。尤其是文的部下王炎午所作《生祭文丞相文》传遍四海,甚至传入大都高墙之内,更是一篇现世的汗青。有这样的舞台基础,凡人文天祥还是花了这么长时间,在一次又一次沦陷中,不断战胜自我。

在新冠疫情中,特朗普敢于刻意篡改发言稿,改其名为中国病毒,潜意识多少存在这样一份主观上不一定能认知到的情结:照着原稿,只是一个普通总统,除了当代,没有人能记住他。1923年,美国有两个总统,可是能说出两者任一的人很少。但特朗普此举,一定能帮助他在不朽的舞台上多画下一笔重彩。最有意思的,应该是演义中的崔州平。“先主与语大悦,即请同归,州平以己无意功名,长揖而去”。他不管去不去,都已留下了大名。如果他留下了,并没有多大才能,反而容易被掩盖。恰恰是离去,才霸住了舞台上一块无人落脚之处。

1988年4月1日,查理绑架了已分居的女友谢丽尔和儿子小查理。一天后,他的车耗尽了汽油,于是他在警方的搜寻中,把家人全部带进山林。一周以后,警方准备放弃,可就在第八天,查理闯入乡间零售店窃取食物,由此警方再度定位。FBI谈判专家加里回忆道后来他与查理的谈话细节。

“你肯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伐木人,在山林中走了这么久却没有被人发现,尤其是有这么多人都在找你。”

查理不无炫耀地答道:“如果我不想被人找到,就没有人能找到我。”

我们不妨假设历史上真有崔州平这样隐居世外,淡泊名利之人,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无法证明他们的存在。在那个通讯如此落后的年代,只要他想躲,别人根本没办法找到他,否则建文帝就不会留下谜团。因此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去证实。而假设崔州平本就不存在,那我们更无法找到他们。人间,这样的他们,是不存在的。换言之,不求不朽的人,是不存在。

按照这个原理倒推,普通人想要解决“不朽”的问题,只需先假定自己将会被纪录,甚至将来他人会回头来发掘连自己都已经遗忘的多年前的往事。因此我们的言谈举止,越突兀,越不合常理,越没有负担,越方便被记录,也越容易不朽。

中国历史上,最有才华的人,李白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好像一生下来,就意识到自己将来会在留下一股仙气。所谓仙,并非神,而是神话了的人,也就是不按世间常理出牌的凡人。他对于自己的才气,从来没有半点负担。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我杜甫年少时,早就被当做国宾去参观王都。我读破了万卷书,写出来的作品简直是人间不该有的神作。赋词只有杨雄能稍稍跟我匹敌一下,诗歌只有曹植能稍稍接近我的水准。李邕千方百计想见我一面,王翰想方设法想与我比邻。我谦虚地自认为才华还是高于普通人的,很快便会身居要职。

即便是极度自信如杜工部,如果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总还是会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可是放在李白身上,却没有半点不配。假如他不这样,反倒有问题了。李白必定自知将来是一个传奇。即便是在黄鹤楼上生平唯一一次谦逊,他也深知此时的不才,也是一种气度的表现。

李白很奇怪,似乎像孙悟空般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最终又变回那颗石头。除了一堆轶事,没怎么听说过他的父母,配偶,子女。连死因也是众说纷坛。人世间一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对于他而言都不存在。他似乎也没怎么发奋读书,否则为何铁杵磨成针的故事要留待南宋才见诸文字。且这个故事放到谁身上都很励志,放在李白身上,实在太不配。他又是如何成为酒仙?难道从小到大,没人劝诫他小酌怡情,大醉伤身吗?

他的一生,不像是人,反倒更像一出剧本。

他根本没有去思考过自己将来是否会成为传奇。正如艺术作品中的人物,天生就跨越了不朽这道门槛,作品问世,就一定有人问津。我已经流芳百世了,那还有什么是否能名垂千古的负担和顾虑?

现在我们知道实现不朽的方法,就是放下一切世俗偏见,只是像艺术人物一样,甚至有点偏执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论事情本身高低贵贱,聪明或愚蠢。

正如陈升唱到,“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更如沈从文在《柏子》里写到,该留下吃饭的钱已经留了,其余的也不在乎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而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傻吗?很傻。难道等了三五年后,不该早早改嫁,找一个人互相慰藉平生?难道不考虑一下将来老了干不动了,没有积蓄怎么安度余生?但恰恰是这些愚蠢和偏执,才能升华一个凡人的灵魂,把我们带入不朽的殿堂。

这个方法听着容易,就像故事里的小男孩,五分钱和一毛钱,选五分就可以了。但现实生活中,往往太难做到。面对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利益,我们到底该怎样规避平凡的诱惑,实现超越尘世的永恒呢?

两者之间,只差一个“假如”。

笔者有一次听朋友倾诉工作苦恼。她说完以后,我提了一个问题。假如,你在十年后,是世界总统。但前提条件是,你要体验一下基层生活,从做饭洗衣擦地,甚至扫马桶,你都必须亲力亲为。这时间的时间内,你是否做任何事情,都会是积极,乐观,开心的呢?就在前不久的一天,因为时差关系,我等到凌晨1点左右,才和国内工作的同事连上线,而当时他们告诉我,负责那个工作的同事已经去吃午饭了。一小时后,终于连上语音,对方没有声音,我以为信号问题挂掉重连后,他才打字告诉我,身边的同事都在睡午觉,不能说话打扰他们,而我已经工作18个小时。我的怒火持续了一秒钟。

因为,我有假如。

当一个人有了“假如”,做事情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逐利,不会那么功利,因为他知道当下只是他人生不朽诗篇上的平仄起伏中的某一章。所以不论在做任何苦差事,都不会计较,反而很快乐。只要继续如此这般不计较地去坚持,终于他会超脱凡世。他所做的不合常理的事情,会成为凡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蠢事。而正是这些口舌,构成一座舞台,供奉着他不朽的灵魂。

最后,我劝道,“现在,你只需要找出你那个假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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