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幽阁散文.小说他山之玉

小山村(四)

2021-12-25  本文已影响0人  虾池行船

镀锌钢管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长长短短,牢固地以各种角度互相焊接在一起,构成各种几何图形,图形向四周扩展、变幻、延伸,最后构成两扇关闭的铁门。铁门上有些部位已经锈蚀,空荡荡的,无悬挂任何锁具。我走上前,用力推了一下,哐啷一阵响,门没有被推开。强烈震动中,一些铁锈和灰尘簌簌掉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左右两边耳膜也跟着嗡嗡响了一会儿。月光下,我的手苍白如纸,从位于齐胸高的两扇铁门连接边缘的几何图形空隙里伸入,在门后摸索片刻,啪嗒一声拉开门栓。

铁门左侧院墙内,有一小块狭长的铺着青石板的地面,连同周边用条石堆砌而成的凹凸不平的墙体,被曾经熊熊燃烧的烈焰熏得黑乎乎,月色迷离,猛然间转头瞧见了,有些悚然,有些怆凉。这里原先砌过简陋实用的柴火灶,搭盖过遮风挡雨的瓦棚,升腾过缕缕缭绕的炊烟,冒出过热气腾腾的饭香,投映过熟悉亲切的身影,回响过爽朗温馨的欢笑,后来,一次夜间失火,一切化为乌有。随着房屋主人决定举家搬迁,这块土地上的灾后景象被一直留存下来,没有任何重新修缮或者搭建,被彻底抛弃了一般。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村外那座香火冷清的山神庙后面,粉红的是桃树,雪白的是李树,争相绽放,落英缤纷,村里大多数人家,陆陆续续也搬走了,在一个个很平常的日子里,曾经与这片土地朝夕相处的人们,踩过花径,穿过树阴,三三两两提着行李离开,就再也不见。铁门右侧,一个蛛网缠绕的淋浴间,一座8字形荒芜的小花坛,一口枯寂凄清的深水井,被杂生于其间、不知其名的小树遮掩得影影绰绰。鸣虫在阴暗角落里叽叽,野草在庭院砖缝间疯长。

穿越草丛,走过庭院,踏上台阶,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动房门,吱吱嘎嘎,在空洞洞的房屋内回响,在空洞洞的院落里回响,在空洞洞的天地间回响。长期风吹日晒雨淋,门板上裂开无数条细缝,经年累月门窗紧闭的屋里,闷热潮湿,霉味扑鼻。进门后,热浪浑浊,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敞开门窗通风,难闻的味道依然久久不散。陌生的木床,陌生的空气,我枕着手臂躺在床上,睁眼注视着被石缝间渗漏下来的雨水染黄了的抹着石灰浆的天花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抬起腕上手表,时针指向深夜十一点,又躺了一会儿,几只不请自来的蚊子嗡嗡先后掠过耳畔,对毫无防备的头颈部皮肤肆无忌惮地轮番俯冲攻击。起身探寻房间各个角落,没有蚊香,没有蚊帐,什么也没有。如此这般折腾了一阵子,睡意全无,索性爬起来,走到门外,踟蹰在洒满清凉月光的庭院里,依旧觉得头晕脑胀,后来转身走进房门边上狭窄的楼梯口,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跨过堆积在楼梯上的一些杂物,慢慢爬到平坦的石板屋顶上。覆盖住屋顶的一片片花岗岩石板,白天一直被太阳曝晒,伸手摸上去,还有些余热。

站在屋顶,居高临下,视野无比开阔。坡下整片村落尽收眼底,皓月当空,极目远眺,山下远处的海岸线黑糊糊一片,海天相接处,矗立着许多发电的大风车。如果走近观看,一根根铁柱上,令人眼花缭乱的白色叶片,远远近近,前前后后,争相迎着海风呼呼旋转,蔚为壮观,像是调皮的孩子们在水边玩耍时,把这些玩具插在大地上,然后跑开了,回家了,把它们遗忘在那儿。弥漫着浓郁乡愁的木麻黄风沙防护林,苍翠茂密,延绵不绝,形似海岸线上一道不见首尾的城墙,曾经壮观、神秘地映现在一个懵懂少年的眼眸深处,映现在他的深沉睡梦里。现在,这道绿色城墙已不复存在,几乎被砍伐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鲍鱼养殖场与对虾养殖场,以及圈地而建的海滨游乐场,坑坑洼洼,星罗棋布,沿着海岸线排列开来。往昔人迹罕至的海滩,如今人满为患,豪华的旅游大巴车,一辆接着一辆,塞满早先贫穷闭塞的小渔村。一顶顶挂满泳圈泳衣泳帽的帐篷,五颜六色,如雨后蘑菇纷纷伸展开来,争相绽放。一幢幢挂着各类招牌与霓虹灯的新楼房,闪闪发亮,如雨后春笋应声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夜以继日从养殖场排泄下来的污水,富含养分,使海水中的绿藻大量繁衍,染绿了海水,染绿了海滩,却丝毫阻挡不了远道而来、穿着各式泳衣的游客,成群结队兴奋地在海水里扑腾嬉戏。

午夜,村外田野里蛙叫声此起彼伏,愈来愈热烈,如同在举行大合唱,难道它们整晚都不睡觉么?我坐在屋顶上,又打起哈欠。站起身下了楼梯,迈出院门,穿过斜坡下的巷道,进入祖厝后门斜对面的敞着门扉的小院子,三间旧瓦房一字排列,这里是老人生前居住的地方,而今,一切已然面目全非。临时搭起的黑色塑料布棚,乌云般笼罩在整个院落上空,院内空气压抑、沉闷、污浊,飘浮着一股让我反胃的酒肉味,混杂着呛鼻的烟草味。好几盏大功率灯泡垂挂四周,灿烂辉煌,亮如白昼。灯光下,曾经熟悉的井台、洗衣槽、晾衣架、木门、石柱、炉灶、水桶、扫帚、竹筐,看起来是那么清晰,却又感觉那么不真实。铺着红砖的庭院,摆满许多塑料餐桌椅,桌椅底下,遍地烟头与瓶盖。每张餐桌,都铺着红色的一次性塑料薄膜,两名被雇佣的专门给人家做红白事时煮饭炒菜的厨师,翘脚斜坐在一张圆桌旁,一边悠闲聊天,一边抽烟喝酒,他们早已为祖厝里祭拜的人群预备好了有肉有酒的丰盛夜宴。厨师身后的房檐下,沿墙叠放着整排整箱的啤酒,和一堆喝空了的深绿啤酒瓶。我返身走到院门外,门边墙下的瓦盆里,一丛文竹长得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以前,老人还能走动时,我们抽空回去探望,要离开了,必定跟随在后面一同走出来,站在门口那盆文竹旁,热情地一再挥手告别。苍然老去的身影,与日益破败的屋舍,在汽车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我的三姑,嫁人后长年做小生意,经常走村串户贩卖些果蔬、禽蛋贴补家用。有一天她骑车驮着一筐鸭蛋来到这个小山村,善良的老人让她称了几斤蛋,并请她到屋里喝水歇息片刻。闲聊中,双方谈到了东银村,谈到了我的名字,这才意外发现原来彼此是亲家,我三姑差点儿把喝在口中的茶水都喷出来,涨红了脸坚决不收他的钱,推起车落荒而逃。虽然身处穷乡僻壤,老人一直保持读书看报的习惯,言谈举止,皆从容不迫,温文儒雅,迥异于一般的村夫野老,莫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住了将近一辈子的三间旧瓦房,永远干净清爽,井井有条。

祖厝堂屋里终于传来零点钟声,我站在后门外,徘徊着,迟疑着,不愿再次面对那些凄惨的场景。月光照着脚下的土地,灰蒙蒙,坚硬而冰冷。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在雨水积年累月冲刷下,露出泥土地面,硌着我的脚板,隐隐作痛。祖厝庭院响起你呼我叫的喧闹声,和燃烧那座竹扎纸屋的噼啪毕剥声,同时被扔进火堆,同时化为灰烬的,还有老人生前那些被褥与衣物吧?那些曾经带着体温的纺织品,被洗涤,被晾晒,被缝补,被折叠,被存放,被携带,温暖了一个又一个黑夜与白天,抵挡了一个又一个严寒与酷暑。那些独具特色的印染与纹理,裁剪与式样,无一不是历经千百年的漫长时光,所积淀下来的历史与文化,智慧与心血,凝聚于精心缝纫的一针一线之中。这片肥沃却又瘠薄,宝贵却又低贱,平和却又严酷,古老却又年轻,让人爱恨交加的土地,曾经孕育过多少平凡渺小,却秀美如山川的儿女啊!

跳跃的火光,照亮周边倾斜的燕尾房瓦顶,火借风势,越烧越大,无数火星在滚滚浓烟中冲腾而起,翻转着越过房顶,从我的头上掠过,美丽而凄怆,真实而虚幻。我抬起头,眼含热泪,仰望鲜红明亮的一簇簇火星,呼呼呼,接连不断,争先恐后地朝天上飞去,在渺渺茫茫的夜空里,如精灵般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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