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非亲生”老妈

    我应该不是我妈亲生的吧。
    小时候我考试没考好，她不打我也不骂我，更不提考试这回事，只是在暑假里给我找个了老师每隔一天晚上辅导一次作业，然后每天早晨打我起来去跑步。
    “热吗？坚持下去。跑完！”她跟我一起，在旁边看着。
    漫长的400米标准跑道，烈日当头的三伏天，她要我跑800，我基本是200米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点怜悯的心都没有，只是瞪我：“800米都跑不下来，你能干啥？继续跑！”
    我几乎都是一瘸一拐跑完的全程。后来天实在太热，就改傍晚跑了，一个暑假下来，我跑步速度上去了，该补差补缺的课程也奇迹般地有了进步。
    我这么多年都热爱跑步且速度尚可，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妈当年逼我跑步有关。
    小学时我妈让我去学电子琴，我不去，她不声不响“呼啦”一下扯了家里的窗帘，用缝纫机“哒哒哒”做了个电子琴罩子，还带两根背带，然后彪悍地挎上，拉着我往外走，我只好乖乖地跟着。5岁未到，我妈送我去上一年级，我哇哇大哭，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就这样成了我十几年求学生涯中永远的班级最小学生。
    我妈很凶。我一般要什么东西，她不同意，她根本连理都懒得理我。我要是犯了不懂礼貌、没有礼数的错，回来绝对是一顿打。

    我和我妈的关系很诡异，我们其实什么都可以说，算是极好的闺蜜，但是彼此很独立，很少沟通，沟通只靠只言片语的微信。我妈似乎对我根本就不上心，我去哪儿，和谁在一起，她不怎么问，我就是主动汇报，她也漫不经心地“哦”一句，顶多交代我一下：注意安全。
    从小我妈就教育我要独立。下课不允许我和一群高年级学生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议论人长短，周末必须安静地一个人在房间里把作业写完，在我同学们都还和妈妈睡一起让妈妈讲故事唱催眠曲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和她睡过一张床的体验，从我生下来就一个人睡觉，很小的时候她就收拾了间独立的卧室给我。
    “喏，你自己的空间。”她说。
    其实那时候我一个人一个房间还是害怕的。住平房的岁月里，我的房间和他们房间隔着一个院子，半夜时常有小动物在窗边，偶尔还有蛇、老鼠之类的出没，只记得每年春天，发了情的野猫都疯了似地在我窗边嚎叫。
    我爸夜里就会不放心，上厕所时总过来看我一眼。
    “没啥大不了的，让她自己睡。”我妈心倒是大得很。给我独立空间，也从不翻我东西，这规矩一直沿袭到今天都是，我若出差三个月，房间还是原样，她连擦都不帮我擦，完全给予了我充分的自主和尊重。高中时青春期，谁还没藏点儿小说、信件、日记呢，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锁着、藏着，我却从来不担心我的小秘密会有人动，因为——我妈从来不翻我抽屉。

    工作后有一年我长胖了，懒懒散散。我妈看不下去了，亲自上手给我做无油无盐的面条，以及难以下咽的粗粮米糊，我和我爸调侃这是典型的“后妈”式养育。
    “那也要吃，不要再吃甜的油的了，谁看了一个胖子会有斗志。”她依旧面无表情。
    我在她的监视下瘦了十斤，后来我竟然习惯了我妈给我的“后妈”食谱，口味清淡，低糖低油，也自觉戒了零食。青春期我有点驼背，我妈见了就捶我，时常我坐好好的，她一巴掌下来，我整个后背就在那巴掌下挺得老直，我妈说，女孩子驼背很丑。那时候和她在一起，我会更加注意仪态，生怕硬生生就挨一巴掌。
    我一直觉得，我妈几乎是没有共情能力的。无论我和谁闹矛盾，回来挨打挨训的一定是我。如果某件事我原本可以做好却没有尽力，我妈就会撂下一句：“你就不能对自己狠点？”然后摔门而去。

    这句话便会让我懊恼很久。
    上大学那几年吃得随意，动辄肠胃出问题，我思索着是否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回家哼哼唧唧不愿意动，我妈说我矫情，在她看来，我这是闲的。打那以后，我只要哪里有微恙，除非是确诊了有什么病因，她几乎都是不屑：“年轻人哪有什么问题，都是你想出来的。”就算是真的拿着病历和医嘱回家，她也就是接过去淡淡地看一眼：“养好心啥病都能好。”
    我妈这话我倒是深信不疑的，她是个典型的“唯心主义者”，什么事情都想着通过调整心态来决定，我从不敢在她面前说我自己心情不好，因为她必然会说是我自己主观的问题。作为一个刚毅的女子，她不服输、不抱怨，工作上年年拿先进，虽说她的事业并非多伟大，她却总是细致严谨地做到极致。一家老小也对她深信不疑，只要是我妈说的，都是被认可的。
    我爸就很郁闷，认为他的地位不如我妈。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反倒是成了甩手掌柜，反正“巧妻常伴拙夫眠”，他倒是越来越乐意做我妈鞍前马后的忠诚卫士了。我和我爸经常笑我妈是个雷厉风行的女汉子，可不知不觉，我就活成了我妈的样子，对习惯的坚持近乎苛刻，要求自己做到的事情如果没做到，就觉得自己做得不够需要加强。
    而那个跑800米的典故，也成为我如今训练自己的惯常方式，累了，去跑步，烦了，去跑步，心情不好，跑步，遇见开心事，依然是跑步……跑步成为我练就自己专注力和意志品质的最好途径。而我妈一直培养的我的“独立”，也让我如今无论再忙，无论单身还是恋爱，都必须去保留的一项主权，留点空间给自己——是人生常态中最好的自我修复。
    我和我妈有些疏远，走路都是一前一后，比起别的母女手牵手、挽着胳膊，我和她就像两个不相干的人，在外人眼里，我和她的交谈也很官方，从没有“妈妈我爱你”“女儿我爱你”之类的句子。我妈也很少表扬我，我能想起来的就没几次，她的教育方式简单粗暴，语言直接而到位，我们“相逢”三十余年，我记忆中储存了许多她对我的要求和批评。
    我妈很忙，她工作热情高，和一群学生在一起，几乎都不回家，我爸独守空房已成习惯，倒也自得其乐。曾经总怀疑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成年后却觉得，她对我做的一切都那么值得，我妈强势但不霸权，独立但不孤僻，她坚毅的目光在面对她的学生的时候无比温柔，而她独立傲娇的人格也让她的学生们对她十分信赖。有时候我觉得她爱她的学生超过了爱我，对工作的专注也多于对我的耐心，我就很不平衡。我享受不到像大多数人那样，回家有妈妈做好一桌子饭等我的幸福，但是我和她各自独立，这也是一种自由和和谐。
    我时常觉得，我妈对我太严厉了些，也时常鄙视“妈宝”男动不动就把自己妈搬出来，可我自己也无意中发现，“我妈说”已然成了成年以后，我时常拿出来警戒自己，甚或带点炫耀的句式。出差离家的时候，遇见难题的时候，遭遇误解的时候，我妈的格言总是能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不要紧的”“多大个事”……她严肃又淡然的脸庞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我于是就松弛下来，觉得也确实没啥大不了的了。
    前几天讨论当代的孩子心理脆弱，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我问我妈：“你以前对我那么坏，你就不怕我走了不归路？”她说：“我只是对你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
    “虽然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只这一世的缘分，我也要将你教育好，玉琢了不一定成器，但要成人。”她淡淡地说。
    唉，话说到这份上，亲生不亲生，已然不那么重要，是我妈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