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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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风有点冷,一只鹅静静地趴在老槐树下。枯叶随风瑟瑟飘落,在这没有月色的晚上,周围的一切都愈发萧索,经秋十七载,感觉今个愈发凄凉。想起来了,去年鹅妹走的时候也是如此,只因那时极度悲伤,倒把这人生秋凉置之度外了。今夜,似有千般愁绪涌上心头,失落怎抵秋?无奈只当以诗忧:
寞路前行已尽头,
今当也步去年秋。
悠悠岁月通今古,
魂待归兮以了愁。
刚来的时候,鸭鸭学步,不对,是鹅鹅学步,满院里蹒跚地跑来跑去,好奇地东张西望。这主人家的院落也是温馨,北屋墙角有一丛月季,春天来临,接连数月馨香浮动,满树花开有序,微含胭脂粉玉面,无风也娇艳。东厨墙角是一株栀子花,春夏时节更是沁人心脾。院子西墙边是一棵老槐树,树龄那是我的好几倍大,就是我现在旁边的老槐树。
这家主人三代同堂。去年我被女主人抱着,一起搬到村南的院落。一年过去了,今夜似冥冥中召唤。看着这伴我长大的老槐,更是落寞孤寂,心中升起莫名的忧伤,在这里和鹅妹一起长大、伴其终老。鹅妹现在哪里呢,还在轮回中等我吗?
想到雏鹅黄嘴的我初来时,这家老主人添了个大孙女,乳名琼,天生机灵。一年后,我长成一只大鹅,对自己很满意。我是公鹅,块头大,声音响亮,在这同龄的小主人面前很是威武。那时我成了她的玩伴,没事总在院子里追逐戏闹。童真本天性,鹅也通慧灵,欢乐氛围更添几分喜庆。
就这样等到两岁的时候,这年的春天,我迎来了一生的伴侣——鹅妹,就像我刚来时一样,一身的鹅黄绒毛,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不稳,没走几步就打趔趄。说真的,她的成长是我一直罩着的,不吹牛,我是当大哥的,无论鸡啊鸭呀,想要欺负她,被我带着吼声一顿扑咬,都躲得远远的。也是这一年夏天,这家又添了个大孙子,乳名石,和鹅妹也是同岁,再后来是老三、老四出生。我们的队伍倒是没有增员,家院只有一方大门,有我们神鹅侠侣足以保平安。
鹅妹体型小我一号,身上的颜色一样,橙红色的额头,背部栗色,肚腹白色。每见生人进门,我和鹅妹俯冲向前,脖颈贴地,虚张双翅直奔生人而去,及至近前一声鹅唳,吓得生人转身而逃,未及逃走的或胆大不走的,咬住裤脚,或直奔面部啄去。每每于此,都会让老主人骄傲地夸奖一翻,在过来闲聊的亲友面前,从不吝啬褒扬。但凡熟人进门,我们只是轻叫两声,以向主人家通风报信,应是故人来,或熟人造访。十几年来看家护院从无失手,在主人口中极有声誉。
待在这所老院,鹅妹度过十四个春秋,直到她老去。鹅妹也是辛苦了点,两三天下一个蛋,平时他们家也舍不得吃,只有端午节才煮几枚,那可是鸡蛋两三倍大。四个孙辈都是拿着鹅蛋出去和小玩伴们极尽炫耀,玩上个大半天也舍不得吃。当然老主人更多的还是看重我们看家护院的本领,要不然不下蛋,我会像有的农户一样被卖掉或杀吃的。
院门外向西一户路边是一条水沟,夏天雨季水是满的,向南流到村中的一条东西向的河中,平时我们不会游那么远,院西的这条沟就够了。除了鹅鸭,有时会有小孩下水耍子玩。在这不宽的水面上扑腾一下翅膀,引吭高歌,虽没有千里击水的豪情,却是天天交友巡游的好去处。
早出晚归,主人家从不担心,傍晚回来,主人会为我们投食。晚上夜深人静时,我和鹅妹趴在槐树下,或金鸡独立中闭目养神,耳朵是警醒着的,我们可是有使命的。老主人之所以看重我们看家护院,一是不喜欢狗,嫌其太恶极易伤人,再者我们可是天生的雅士,虽也啄咬,却啄而不伤、伤而不残,有鹤之倾美,雁之情怀,还能担当守护大任,于老于少不可谓不喜。
提起看家,我有个不传之密,说是不传是指从不言传,见者即会,鸡狗亦多有善此者。若是生人且有歹意的入侵者,扑咬多向面部甚至眼睛,且多是向成人宣战,此可谓阳攻。对有些坏孩子,人不分大小坏则惩治,对坏孩子则须阴治。有一次,一个坏不冷等的恶童,拿石头对着鹅妹砸去,好在没致残。这让我勃然大怒,扑棱一跃飞啄,对着那小崽子的小鸡咬去,要不是主人叫住,可不是跟他闹着玩的,可能让他从此净身向善。
说起乡下的生活,倒是惬意无比,既无碌碌车马之喧,又无熙熙人声之闹。每到夏天,虽受酷暑之热、蚊虫叮咬,一天劳累下来的人们会三五成群,围坐在街头巷尾谈天说地,分享一天的快乐。只要是老主人在场,那一定是话语的掌控者,不光是囗数好,还有一肚子讲话(话读轻声),我们那儿把故事叫讲话,吹牛不叫吹牛,叫拉大衬。
老主人说起话来那是自信满满,有个口头禅是“我不拉大衬的”,后面才是要讲的话。这开场话听起来似弓满张、场面全开。有一位同辈份的小弟,为了引他讲一段,经常有的没的乱扯一气,这让他不能忍,就此接下来打开话匣子。记得讲的最多的是三国,单凭好记中就把书说的声情并茂,还有杀有砍。印象中最深的还是西游记里,说唐僧出生的那一段,唐僧小名江流儿,其身世有些凄惨,在老主人的娓娓道来,故事那般引人入胜。末了,总忘不了来一句,“这才哪啦,刚开了个头,要讲完从东向西游,三年游不到头。”话到这里也是散场各自回家睡觉的时候了,事实上后边的斩妖除怪之事也从没听他讲过。
说起老主人,年轻时自是潇洒干练。好(四声)烟好茶,那时家境还算好,老一辈有读书人,烟茶也是生意场上的交际必学之技。一看那饮茶、抽烟(抽旱烟的长杆烟袋)的架势,就知道久历场合。那时做生意带货都是推的木轮车,离家远时有四五百里,来回要一两个月。
有一次和伙计卖货回来,离家约三四十里地光景,路上正赶上日本兵抓壮丁,伙计哪见过这阵势,早吓得言语失措。老主人暗示用不着害怕,当年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面对过来搜查的鬼子兵从容自若,鬼子没有翻到什么,小队长掏出香烟向前晃了晃:
“大巴狗子(tobacco烟草外来语发音)的咪西咪西”?
老主人懂一些鬼子的土洋结合语,顺势接了一支点上火,抽起烟来也是不怵。
“吆西!”
这鬼子见老主人能听懂日本话,胆子也大,正是他们需要的人,抓回去替他们做事会很省心。就这样把老主人带走,推车的伙计倒是放行了。临走前,老主人还安慰伙计尽管放心回去。
傍晚被日本兵一路押到一个村庄,停下来开火做饭,晚饭后,被抓的壮丁都在一个院子的房子里打地铺。一屋子七八个人,有的连惊带怕,饭吃不下,又是掉眼泪,又是抹鼻子。老主人倒是看得开,照吃照睡。当时已是夏天,那鬼子也是可恶,就看他们下身前后两片布,托着枪在院子外站岗。
过了半夜,站岗的鬼子睡觉去了,老主人说是睡觉,实际上只是合着眼。其他的几个因担惊受怕、加上一路劳累,尽皆沉入梦乡。老主人怕弄出动静惊动了日本兵,推醒了身边的一个,两人悄悄的翻过院子的矮墙,出了村两人一南一北地跑开。老主人看着北斗星一路向北,到了村口天还没放亮,就看到推车的伙计哭着,正和老家的人说起被抓壮丁的事。
多少年后,老主人坐在老槐树底下喝茶时,提起这事时还心有惦念,说不知当时和他一起跑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回到家了,当时也是不敢都叫醒。
再多趣闻轶事也有说完的时候,再好的繁华盛宴也有落幕之时,为鹅一世有幸能来到这样的人家,终老一生且为禽,世上可不多见。都说六道轮回苦,为鹅享尽人间爱,缘份修来应是福。
感觉越来越冷了,我的掌失去知觉,腿开始麻木,身体在颤抖中变冷,我那高贵的头颅连同长颈慢慢垂了下来,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一个时辰,突然灵光乍现,过往的一切清晰地一幕幕闪过:从鹅鹅学步,院中追逐,见证了鹅妹的成长,啄咬生人的护院生涯,沟中嬉水,最是风情五月天,对了,那是鹅妹振翅出水的画面,倾长的美颈向上冲起,伴随着“鹅、鹅”的天籁之音,于风中飘飏,缥缈兮若常娥奔月,华燦兮仿佛贵妃出浴。就定格在这个画面吧,我不再往下想了…
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也没有了任何痛苦,轻如云烟般的我从身体里飘出来,我看到了鹅妹,她在向我招手,仿佛又在呼唤。
“我来了,等等我”…
后记
早上起来,母亲在院子里没看到鹅,外面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路寻到老宅里,发现大鹅死在了老槐树下。
这是母亲几年后,在我回老家时提起来,说起这事仍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搬家到村南的院子是把鹅抱过去的,又是晚上,那里离老宅一里多,村里的路又是七拐八绕的,之后这鹅再也没回去过,谁知道它在临死前还记得跑回去。
当时母亲把它埋在了老槐树下,想是满足它念旧的愿望了。在此之前的头一年,老死的那只母鹅,当时母亲把它埋在离老宅不远的村东头。两只鹅埋的虽不在一起,相隔也不算远。
古有元好问的雁丘词,以纪念大雁殉情、直教生死相许的旷古情怀;今作吊鹅情,以凭吊终老鹅侣之魂灵厮守,取调《摸鱼儿》之宫商:
往时光、侠仙神侣,青梅竹马堪妒。不曾直上青冥舞,春夏秋冬庭护。终老处。倾所有,冲冠只为红颜怒。只今解羽,念去路迢迢,阴阳两隔,仍把相思许。
云烟去,淡淡乡愁曳绪。此间更与谁诉。老槐树下丘应在,待有书鹅情补。如逆旅,几鸳见、世间坎坷心相付?空余悲楚。古有雁丘词,已吁生死,今再以歌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