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诗入梦一缕青烟,一缕殇短篇小说

晓色

2017-12-17  本文已影响419人  苏长亭
晓色

1

长谷第一次见到月棠,是在她家的佛堂。素白的墙壁,木棂格子窗,糊着楚地的谷皮纸,偶有竹枝掠过,蜻蜓点水一般。

他望着小小的月棠,穿着湖绿色的裙衫,长发挽成双平髻,发尾整齐而美丽。那时,她正踮起脚在佛龛前供花,方才从院中折来的白荷,尚带着未晞的露水。一双白色的布鞋,绣着粉白荷花,鞋尖缀着三颗银色铃铛。稍一踮脚,便听见细微而清脆的声音。

供完花,月棠俯身跪下,合掌,闭目。长谷站在远处,看见她发髻的飘带垂下来,光滑的丝缎,尾端缠着两粒水滴状的玉石。稽首顶礼,珠玉在侧。

终于,月棠回过头来看他。虽是女童模样,却拥有一双明洁的眸子,不说话,自有日月星辰流转不歇。那一年,月棠七岁。

院中的白荷,清香次第而来。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书中说,一朵荷花开放,便会有千千万万朵荷花开放。

2

那位穿着月白蝶纹束衣的妇人,牵着月棠的手,启口如兰:“棠儿,这是长谷哥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个青梅,一个竹马,在开满白荷的院中,相互间道了初遇的寒暄。第一次,他听见了月棠的声音,稚嫩而空灵。

幼时的月棠,着实是可爱天真的。爱食桂花糕,又不得制法,常拉着他的手立在桂树下,落下一朵便吃一朵,甜涩交杂。爱坐在石阶上凝望蚂蚁,两只手捏成小拳头,撑住花瓣一样的面颊,眉头偶尔学大人蹙起来,却被晶莹剔透的日色笼得越发玲珑。

但月棠是不爱捉迷藏的,即便长谷央着她玩一局,也会故意露出湖绿色的裙摆。她说:“我怕你找不到我,长谷哥哥。”

长谷哥哥。每次月棠唤起来,他的心内总泛起涟漪,粼粼的,轻浅而岑寂。如一场初雪,落于胭脂色的灯笼。如白鹭的羽毛,落于九曲的星河。

长谷想,这应该就是他一生的爱了。

3

这一年,月棠十八岁。

她依旧坐在石阶,苔藓丛生。穿着素白的裙衫,衣襟有海月的刺绣,头发用一根银簪盘起,簪尾镶嵌着一颗剔透的红色玉石。

长谷凝望她,早已不是年少模样,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眸子。直令人想起那句词: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月棠。”他轻声唤她,拂开扫过眉睫的竹枝,温雅清绝。

“长谷哥哥。”她并未改变这个称呼,唤起来清清淡淡的。

“在瞧什么?”长谷顺着她的眸光,微微一笑。

月棠将下颌枕在手腕,身体蜷起来,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未几,她用柔和而坚定的音调说:“我想做一只涉过沧海的蚍蜉。你瞧它们,每日在草丛中来来去去。可是草丛外有白墙,白墙外有阡陌,阡陌外有高山,高山外有沧海。沧海明月,一定有蚍蜉将它们放在胸中,而不是他人之口。”

“长谷哥哥,不是所有蚍蜉都相信有沧海明月,蓝田日暖。我一直相信。若我卑微之躯,可作迎风之炬,那即便飞灰湮灭,扬于万里瀚海风沙,那也是漂流在沧海之上。或许,这样别人才会去相信,去寻找。”月棠安静说完这番话,很安静,很安静。静到极处,便成柔。

长谷缓缓听着,不知不觉,院中的梨花开了。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

4

这一年,月棠十九岁。

她坐在案前读一卷书,情至深处,落下泪来。书中写:今日世尊,色身诸根,悦豫清净,光颜巍巍,宝刹庄严。从昔以来,所未曾见。喜得瞻仰,生希有心。即从坐起,偏袒右肩,长跪合掌。

月棠说:“惟愿此生,以玄奘为长明灯。学其求真理,洒清凉,以众生福为福。”

当她对长谷说起这些,他只是笑,一如往昔。那时的长谷,握着一卷诗,写着: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那个双平髻的女子,如今在眼前笃定地说,偏袒右肩,长跪合掌,成庄严之行。可她明明还是稚嫩的容颜啊,还是穿着白色绣花鞋,在院子里嚼食落花的少女模样。长谷望着她,一时恍惚。

风吹进来,那卷经书翻开来,沾惹上了海棠的花瓣。清淡玄雅的文字,却有姿极妖艳的花落在上面。

5

院中的白荷再次盛放,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月棠一袭白衣,无甚点缀,除却长发直直垂下,泛着水中弦月的光泽。

长谷负手立在檐下,望着佛堂中的月棠,清扫、供花、焚香、跪拜,一如十三年前。直到她走出来,踝间的银色铃铛响起。她的面容未曾有过改变,是清皎而天真的,只是长期的经文诵念让她趋于平和,不再表露出金钗碧玉之年的欢脱,也鲜少呈现悲哀的神色。

高僧大德,他们的容色优雅,风骨卓绝。月棠虽双瞳剪水,看不出悲喜,安之若素,却总带着隐忍。微弱的,蛰伏着,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长谷明白,因为他那样爱她。

因为这样爱,所以长谷宁愿她拔钗沽酒,抽簪击节,在人山人海中长歌当哭,在万人空巷中奔跑成一朵盛放的野生鸢尾。他一生的爱,只愿她不隐忍,不寂寞。

月棠站在他身侧,缄默不语。暮色渐渐垂下来,风起,花香细生。长谷偏过头,眸光笼住她的眉目、唇齿、骸骨、百窍,她暗涌着的,岑寂着的,矛盾中的一切。而后,用深浓而轻薄的语调,徐徐说道:“棠儿,你不应该这样懂事的。”

我不怕你懵懂无知,不怕你任性妄为,更不怕你喜怒无常。就怕你,任由自己,与悲哀对峙。这,便是孤独了。

6

月棠终决定落发皈依。这一年,她二十五岁。

面前的师兄说:“一人皈依,九族得佑。”她笑笑,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地说:“长谷哥哥,这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我已经准备好去走。”

经文说“不依此岸,不著彼岸,不住中流,而度众生,无有休息”。诗文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月棠,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若有不舍,只为当下无明、无知、无慧、无定。

面向佛祖的一刻,她想起了长谷。想起他柔情似水的眼睛,且用缓如深泉的声调说:“你不应该这么懂事的。”

当月棠发觉到自己的爱,整个风月情浓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长谷的爱,在最鼎盛之时,她早已将终身托付给了上苍。而当她终于发觉,自己对长谷的依赖原是爱情,却只能够以爱来对待。她将以供养佛陀的方式来供养长谷,惟愿他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所有对等的爱,却不一定在对等的时间。一来一往,有去无回。

有些话,从你说出,到我明白,中间席卷而过的,是余生所有的月明之夜,所有的未展之眉。

长谷,我终于可以对你说出一个“爱”字,却那么悲哀。师父沉默着,拢起指腹轻抚我的眉心,柔和而薄温。而后,意味深长地说:“爱是一种芬芳。”

长谷离开之时,送我的最后一本书,扉页写着: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师父说:“日后,你便唤作愿慧吧。”

落了发,天边开始泛出晓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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