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时光

每每端午节，都会想起小时候，妈妈会买一条烟，再从菜市买一只老鸭，带着我去看外公外婆。我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夏光明媚，路边野花小草追着太阳生长，马路上细微的尘土扑到我的脸上有些呛人，空气里是熟悉的五月槐花香。到了外公家，喜上眉梢的外公老远就迎过来，“呀，我们家小宝来啦！”然后用他常年干活粗糙的手捏捏我的肉脸，把我从车后座上抱下来。外婆在里屋包粽子，妈妈也去帮忙，我就在外头和外公玩，摸摸他扎人的胡子，数他头上有多少白发，揪揪他的白色眉毛，把香烟架在他的耳朵上拨来拨去地玩儿。外公就在那里随我摆弄，逗着我咯咯咯地笑，他便笑得更大声。到了饭点，外婆就会像变魔术一样，先端出刚蒸好的甜蜜糯软的红枣豆沙粽，等我塞得满嘴都是的时候，再端出一锅鲜香四溢的老鸭汤，切开几个流油的高邮咸鸭蛋。从小到大，外公家的餐桌给我留下了无数美食与节日的珍贵记忆。

后来我渐渐长大，乡路渐远，与家人相聚的时光更加稀薄可怜。只有今天身在北京的端午节，我咬下一口食堂阿姨送的粽子，那些小时候美满的端午光景才由模糊变得生动，带着温度回来了。

只是如今，就算我不怕路远万里多奔忙，回到家乡，也再敲不开外公的门。坟头的青草又青，外公已经带着他的笑声安睡在这青草下。

所以不如借着今儿这样的日子吧，朝花夕拾，写写我的外公。怕时间把一切都冲淡了，以后再想不起来了。

外公是那种典型的慈眉善目，鼻子大大的，两道弯弯的眉毛，到了七十多岁就全白了，不管遇见什么事儿，脸上总是笑意盈盈，特别和气。街坊邻居都说，外公是寿星相。也可能是因为这样一直都不疾不徐的性格，岁月都不敢往外公脸上多加褶子，在我眼里，外公70岁以后的模样就没有变过。

外公是个性格温和的小老头儿，而我的外婆则是个比较倔强强势的人。外公又偏爱慢吞吞，外婆每次着急，都会特别嫌弃的说他一通，外公也不介意，嘿嘿笑几声说：“你外婆就这样，咱不跟她计较。”经历过抗日战争的外公老觉得，这世上除了生死，没什么大事，哪有什么可着急的呢？虽然温和，外公却也有自己的底线。听妈妈说，有一次外公坐公交车，投币了1元，司机说他投的是1毛钱。外公生气极了便理论：“我这么大年纪还贪这一块钱，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当即便下了车。想来这司机也实在没必要赖一个老人。可能外公是上了年纪眼花的确把钱币看错了。但为了哄他开心，我们只能全家都帮着说那个司机的不是，外公过了好几天才消气。

犹记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外公还是个身强体壮的“活跃分子”。每次哪里有庙会，有唱戏演出，端午节有赛龙舟，他都会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去。我们三个就像小跟屁虫，手拉手一溜儿的跟着外公后头。我知道外公爱听戏，为了讨他开心，也装作爱听的样子（其实我才不爱听呢~），外公愈发觉得我是个奇才，深得他的基因，所以时不时的偏爱我，在分糖果的时候多分我一颗，弟弟妹妹没少吃亏，我却总偷着乐，觉得这个小老头儿真好骗！童年时代跟着外公逛了很多这样的乡间曲艺杂谈花鸟会，嗯，我这接地气的性格很多都是与外公在一起的经历赋予我的。

上初中以后，学习愈发紧张，这样跟着外公赶庙会的活动就渐渐停止了。高中的时候，搬到了学校旁边住，与外公见面的机会就更加少了。

而上大学后离家乡远了，每年更鲜有几次回家。每次回家，80多岁的外公都会大清早走好几里路来看我，直到他病到无法下床前，没有一次落下。上年纪以后，外公的听力越来越不好，有时候说话很大声他都听不见。20多岁的我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小世界，仿佛觉得80多岁的外公已经被这个时代抛弃，我们之间已经无法交流了。所以每次他来看我，我都跟他笑一笑，喊一声外公，就打开电视戏曲频道，再给他泡杯茶，让他自己坐那儿喝茶看戏，然后继续忙我自己的。午饭前，外公就会回家，妈妈挽留他吃午饭都很难。外公说：“在女儿家吃饭不像回事，我回家吃。”然后便腾腾腾往自己家走，千劝万劝，唯一能接受的好意就是爸爸开车送他回去。后来妈妈对我说：“你是外公的第一个外孙女，小时候身体不好，就是在外公家长大的，外公疼你，只要你回来，他一定会来看你。”每每想起，我都会潸然泪下。悔自己为什么不肯花点时间陪他说说话，就让他冷冷清清在那儿看电视呢？

2016年的夏天，外公身体愈发不好。我最后见到依然那么活力开心的外公是那年五一假期。那时候外公已经癌症复发，只是大家都还瞒着他。我很清楚的记得，那天我去外公家，他正好去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了。溜达完回家刚进门看见我，惊喜地说：“呀，丽君来看外公啦！”脸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笑容。那天外公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衬衫，这是他最爱穿的，衣服穿的久了，磨出了一个小洞。那天我回家的时候，他送我到门口，开心地笑着挥挥手对我说：“我们暑假再见！”我伸手摸摸外公衣服上的那个破洞，说：“外公，您的衣服都坏了，该换啦！”看着外公的脸，心里有预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这样健康站着的外公了。那一瞬间，我特别想伸出双臂抱抱他，怕再没有那样的机会。然而我的害羞阻止了我，我最终都没能给外公一个拥抱。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天气温和的午后他站在门口目送我走的样子。如果时光能倒流，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我抱抱他。

听妈妈说，外公已经在病床上下不来的时候还在念叨：“等丽君学会了开车，让她开车带我去北京！”我是外公的小骄傲，而我连表达爱的勇气都没有。

接到外公去世的噩耗是2016年8月19日清晨，那时候我在上海，接到妈妈的电话，我正因各种琐事分身无暇。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竟然没有预想中那么强烈的悲伤，反而有些平静。我明白我可爱的外公已经到了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了，但他还是会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不会离开我。那天我坐着深夜的火车从上海往家赶，我知道就算我赶不上外公的葬礼，他也不会怪我，我跟外公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后来我还是赶到了，在殡仪馆看着外公化作了一抔白骨，缕缕青烟，这样一个可爱的老头儿，他肯定是去往他一直相信的那个极乐世界了吧。只是今后，再没有一个人会不顾年纪不顾路程的来看我，再没一个人可以给我那般慈爱的笑容了。

然而从无岁月可回头。我还有可爱的外婆，下一个端午，要陪外婆一起过，让她尝尝我包的粽子，我做的鸭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