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
窗帘是另外一堵墙。
此时此刻,我蜷着腿坐在窗帘投下的阴影中。
如果有人推门进来,一定可以看见皎洁的月光穿透并不细密的窗帘,落在我身上,留给他一个我孤单的影像。
我叹口气,把下巴搁在合拢的弯曲的膝上,出神。
我很想念那些曾挂在我房间里的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的那种。
那些长毛绒的绛紫色窗帘可以在炎炎的夏日把所有的阳光挡在外面。
那些绣着卷草纹的米色窗帘会随着窗外的风轻轻飘起来又荡下去。
那些像新鲜乳酪一样的浅黄色的窗帘下摆上镶了很多道柔软的手工蕾丝。
那些质地轻薄的褐色窗帘会让我联想起生长在奥林匹亚半岛上的总是湿漉漉的西特加云杉。
那些天鹅绒的酒红色窗帘曾把我的房间映着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
那些印着大朵牡丹的暗金色窗帘带我穿越到盛唐时的敦煌。
那些白色到蓝色渐变的亚麻布的窗帘给予我的双手最自然的触感。
那些装点着粉白色淡紫色碎花的淡绿色窗帘让我把脸埋在其中的时候可以感到春草的柔软。
我房间里的窗帘是另一种形式的墙,替我阻挡窗外的阳光。
不,并不是从一开始我的窗帘就是我的一堵墙。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喜欢把才漂洗过的窗帘披在肩上,迫不及待地。然后,拼命地嗅着鼻端浮动着的柠檬味的洗衣粉的潮气,在装满了阳光的空房间里踏着光洁的木地板舞蹈。那时的我真的好小,长长的窗帘无论被我怎么旋转、抛出,都最终坚定地拖在地上,躺在阳光里,咧着嘴笑,看我不小心被它绊得踉跄。
可我乐其不疲。我总是在将这些精致而厚实的布料披上肩头的那一刻,想象自己是坐在南瓜马车里的灰姑娘,是锁在高塔上的长发少女,是在城堡中沉睡了百年的公主。我以为自己在阳光下舞蹈以后,会有英俊的王子朝我走来,温柔地牵起我的手。
那时的我,会穿着可爱的公主裙,做阳光明媚的公主梦。梦中的我也有漂亮的水晶鞋,有善良勤劳的小矮人,有雄壮威武的白马,还有许多许多漂亮的裙装。那些闪着光的宽大而华丽的裙摆和挂在我房间里的窗帘一样漂亮。
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窗帘不再是我梦中舞会上必不可少的盛装了呢?
是我开始读那些带着忧伤的美丽诗句时?还是我第一次替小说中的主人公惋惜那无果的爱情时?还是我能够因为一波三折的情节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时?还是我第一次读自己的文字却读得自己掉眼泪时?
我没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的窗帘也不能给我一个答案。他是一个沉默的朋友,在我的喋喋不休里,沉默成一堵墙。
我把我的一切都念给我的窗帘听。
我给它念我看到的风景。那些在车窗外飞快退去的轮廓,远处层峦叠的山峰,天上自在飘浮的云朵,倒映了蓝天的粼粼水波。那些迷濛的晨雾和模糊的夕阳,那些高大的乔木和娇弱的花朵,那些瑰丽的黄昏和浓稠的夜色,那轮灼热的太阳和那枚温柔的月光。
我跪坐在没有铺地毯的木地板上,坐在月光里,把我的拥抱送给我沉默的墙。我不再踏着阳光舞蹈,我为此多么的遗憾。我流了很多很多的泪水,却只有我的窗帘看得见。
我把脸埋在窗帘里,我把自己裹在窗帘里,我忧伤,我思念,我不甘,我掉眼泪。然后疲乏至极的我会在第二天的清晨发现自己依旧忘不了昨夜出现了窗帘的梦境。
我的视线随着被手指绞皱的布料纹理游走,我清晰地看到窗帘下摆处缀了流苏的地方,有我的抓痕和眼泪。
我沉默,在日复一日的沉默里沉默成一扇没有人应答的窗帘,一堵沉默的墙。
我的窗子常是打开的,但从来没有人,更没有春光爬进来。因为我的窗帘挡在它的前面,像一堵墙。
我很久没有见过阳光。
我在地板上洒落的稿纸上我潦草没有头绪的笔迹间嗅到腐烂的腥气。
我开始害怕。
我把写满了诗句的纸页堆在文件夹里,在又一次变得空旷的地板上,重新开始舞蹈。
从最简单的圆舞曲舞步开始,我小心翼翼地踏着记忆里的小径,一点点往回忆深处去走。
我笨拙地温习过圆舞舞步,探戈舞步,拉丁舞步,小步舞步,甚至还有平转和阿里曼达。我微微有些喘息,回忆中有什么正在苏醒。
我环起自己的胳膊,和我的窗帘一起跳了一支我曾无比熟悉的华尔兹。我热爱的音乐响在我心里。
我拥着窗帘旋转,似乎有华丽至极的裙摆飞起来。
有细碎的曙光从窗幔间泻进来。
已是黎明。
我猛得拉开窗帘。
我看见每一块木地板上都有我欢快的舞步踏过的跳动着的亮晶晶的阳光。
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