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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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只乳白色砂锅，寥寥几笔水墨勾勒出纹路的细腻，淡蓝色的文火，正“咕嘟咕嘟”慢炖着一锅黑色浑浊的液体，中草药的清苦气，从锅盖的小孔中氤氲开。锅底堆积着各种干草药，土茯苓、地黄、火麻仁、甘草、金银花，还有一只活物——龟。

灼热苦涩的液体，渐渐将龟唤醒。它从硬壳中钻出头，四足摩擦砂锅底部的“沙沙”声，在“咕咕”沸水中，越发剧烈，也越发听不真切。它艰难地吞吐着沸水，痛苦地翻滚着躯体，最引以为傲的硬壳，在热胀冷缩中渐渐被剥离了躯体。最后的一道防线被攻破了，它没有丝毫庇护的嫩滑肉体，瞬间被黑色浑浊的液体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将锅盖提起，一把钢丝漏勺将龟的肉体捞出，转而丢进另一只滚烫的锅中。这是一只清汤锅，水面飘着姜丝、虫草、枸杞，弥散开淡淡的黄酒香。它无力地沉浮在辛辣清冽的汤汁中，直到彻底失去感觉，化作一盘软红糜烂。

而那整整一砂锅的黑色浑浊沸水，被小心翼翼地分发进一只只白瓷容器中，在窗边冷却许久，再用保鲜膜包裹，宝贝似的放入冰箱。锅底堆积的渣滓，则被无情地丢进垃圾桶，只有龟心在痛，因为它的壳化在其中。

二

“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乎？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办公室里，那位信奉庄子生存哲学的同事，又在高谈阔论。

刚结束了一项重大航天任务，过程有惊无险，还算圆满成功。办公室的氛围轻松愉快了许多。于图加了一整夜班，正趴在桌上小憩，脑袋深埋在臂弯中，后背高高拱起。

“于涂？谁在喊我？”

他猛地惊醒，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努力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嘴角还挂着涎水的痕迹。

“于图，你还真是迷糊，难怪操作失误归零呢。”同事们笑他。

“我们在说这乌龟，不愿被人供为神物，宁愿曳尾于涂。”另一个同事拖长音调，夸张地摆着手势，模仿龟在泥里穿梭的样子。

“哦”，不等他说完，于图又“咚”地一头扎进臂弯中，那一帧帧任务现场的画面，在他头脑中乱序放映。怎么会犯错呢？明明头脑还算清醒，操作也很谨慎，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发送了错误指令呢？直到遥测参数报了警告，才被眼疾手快的同事发现并及时补救，不然这场灾难性的后果，他都不知该如何承担。

“归零，必须严肃归零！”领导暴跳如雷，根本不敢想象得力干将于图，竟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

三

最近，航天社区里，飘荡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办公室里，同事们又议论纷纷，“每天上班听到，下班听到，睡前也听到，阴魂不散一样，真不吉利。”

“嗨，你也别想太多。”另一位同事强行挤出一丝笑意，“人家卖药膏的，又不懂咱们的行话，你这胡乱联系啥呢。”

“话是这样说。”那位同事神神秘秘地凑在大家耳边，“你看过那个卖药膏的人没有，戴一个尖头帽子，穿一身印满奇怪花纹的衣裳。那天我从他身边走过，看见他的手，又短又粗，竟也布满了和衣服相仿的奇怪花纹。”

“你倒越说越玄乎了。”一位女同事一脸不屑地呛他，“不就是个乡下人，我看你们在研究所里仰望星空惯了，都认不出泥土的颜色了。”

“你们讨论啥呢，这么热闹。”连续通宵三天、终于写完了归零报告的于图，如释重负地走出领导办公室，回到工位上。

“等你回家就知道了。”想到前几天他刚因为失误而归了零，同事们不免有些讳莫如深。

四

在单位熬了三天，一推开家门，于图感受到了久违的温馨。他随手把包丢在一边，将自己摊开在沙发上，放空了脑袋里堆积几日的工作烦闷。

“亲爱的你回来了，这几天辛苦啦。” 乔京京机灵的小脑袋从厨房门口冒出，“好几天没尝尝我做的甜点了，快犒劳一下。”

一碗黑乎乎的膏状食物，被她献宝一样地捧到面前，上面别出心裁地点缀着一片薄荷叶、一片鲜柠檬。中草药特有的清甘气，交织着蜂蜜的香甜，直直钻进于图鼻中。

“这是烧仙草吗？”于图想起学校北门那家饮品店，曾是他和乔京京最钟爱的约会地点。他们都对这款烧仙草饮品情有独钟。“等有一天，我要亲手做给你吃。”乔京京揽着他的腰，一脸甜蜜地依偎着。

一股青春的暖流直抵心头。于图接过白瓷碗，一勺一勺品尝着，似乎和烧仙草味道不同，有些土腥味，口感也黏稠许多。他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尽管不如烧仙草美味，但乔京京做的，他都爱吃。

乔京京从身后搂着他的腰，感受他因吞咽而起伏的腹部。“都给你做小半个月了，尝不出还不问。”她嗔怪道，“这是龟苓膏。”

“龟苓——龟苓——”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楼下夜色中传来，拖长的音调，好像穿越了宇宙洪荒，又像在泥土中滚了几番，宛若一股混沌的力量。于图探出头去看，是一位推着车的老人在叫卖什么。

“归零，归零！”领导的怒斥，同样在于图脑海中回响，他竟惊出一身冷汗。

“你任务准备这段时间，我天天买他的龟苓膏呢，上好的成色，清热去火，滋阴润燥……”

于图已经听不见乔京京在说什么了，他端着白瓷碗，惊恐地望着她走进厨房的背影，竟在灯下隐约现出了龟甲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