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 云断归途(四)

化疗后，老敏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的几年里，她每年都去复查一次，指标都还好。我没敢和她提起过十二年的事情，但感觉她好像心里也清楚，那些年，她总是尽量抽时间去和家乡的老同学们聚一聚。每次聚会，她都一定要拉上我。我知道，老家的那段生活，是她记忆中最珍贵、最快乐的部分，而我和凤龙在她的那部分记忆里尤为重要，不可或缺。

我和那些分别二十几年从未联系过的同学坐在一起的时候，未免有些生疏。但有一次不同，那次我们这个学习小组的四个人终于聚齐。老敏的儿子考上了省里最好的中学，她在省城租了房子，而凤龙和贵富早都定居在省城，还有一位当年我们班的另一位“三道杠”，要从省城某武警部队退役回到大连去，因而有了这一场聚会——欢迎与饯行。

初秋，小雨淅沥不停，天气有些清冷，我从城际大巴上走下来，一眼看到撑着雨伞在路边等我的凤龙。健康的古铜色皮肤，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站成一棵松。雪白的衬衫外套一件薄毛背心，显得很精神，真的不像四十岁的人。我并不知道老敏也和凤龙一起来接我。坐在副驾上系安全带的时候，我才发现坐在后排的老敏安静地靠在那里，那一瞬的表情很难说清，有疲惫、有喜悦，而眼神深处，似乎还有着一丝伤心？

饭桌上见到贵富，我终于有机会声讨这两个不肯带我一伙踢毽儿的“坏人”。我学着他俩当年一个歪脖子，一个耷拉眼的样子，说他们欺负人。凤龙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去笑，而贵富则还是耷拉着眼皮看饭桌。嘴里说：“谁敢欺负你，你小时候可厉害呢！”“啊？我怎么不记得呐？我欺负过你吗？”“我这样的都不在你收拾的行列，你撅的全是棍儿，就是那些专门爱打架惹事儿的。我太面，你不稀罕打。”“我胆子那么大？”“可不！路不平你来踩，你看不上那些欺负人的。”“这么说，打小儿我还是个侠客。”大伙哈哈大笑。贵富一本正经地说：“差不多。”

“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们不是属猪的就是属狗的，我才是属牛的，你们比我大两三岁呢，还不好好带我玩儿。害得我为了报这个踢毽儿的仇，苦练了好几年。还非得磨着我爸给我买那个一打毽子特好使的胶皮乌拉鞋，为这被我妈好顿损，说好好皮鞋不想穿就光脚，谁家小姑娘穿个棉乌拉。后来我练到一口气能踢一百多下，能打三十多个，你俩加一块儿我也能赢，可惜那已经是我搬走两年之后的事儿，没机会赢你们了。那时候在路灯下一边练踢毽子，一边想起你们俩，生气！”

凤龙笑说：“有一次，中心校组织旅游，我们去过市里的龙首山。”我懂他的意思，不光是我想起他们，到了市里的龙首山，自然想到我这个小笨蛋，却不知道我的家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我又在茫茫人海的哪里。“小时候，我以为你老烦我哩。”“可不是么，音乐老师就喜欢你一个人儿。上音乐课学唱歌，我们都没学会，就你会，李老师拿个木头大板尺挨个打，只有你不挨打，你说生气不生气。”“嘻嘻，其实我只会第一句。”大伙又笑了。

贵富说：“你那年还送我个礼物呢，到现在我还留着。”“啥？我怎么没有印象呢？我们那时候年纪虽然不大，但还挺封建的，我走的时候只送了几个女生礼物。无非是些本子橡皮之类的。”贵富说：“是一个眼药水瓶上面连着一段细胶管，用那个灌水玩的。”“我不记得有那么个东西，也不知道是怎么玩的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送你这样古怪的玩意儿呢？”

“嗨！你下课鼓捣这个玩儿，我就盯着看，因为好奇嘛。然后你就问我‘看什么看，你想要啊？’我点了点头，你说‘给你’，它就成了我的。第二天上学，我就再也没见过你，转走了。”我想了想说：“还是侠客的风格。”贵富说：“你小时候就是这样，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别人要，你就会给人家。”“还是个败家的女侠。”老敏说：“你是最有趣的人。”

饭后不论唱歌还是走路，凤龙一直在我身边。老敏悄悄对我说：“不论多骄傲的男人，有了多高的地位和权力，见到美女，一样挪不动步。”天呐！这个丫头竟然在吃醋！刚才在车上，眼神里的那丝伤心也是因为这个吧？

或许在老敏的心里，只有被她神化的我才配得上她的小龙。但实际上我们心里是唤醒了小时候纯真的友情，小小的误会化解掉，心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再没有生疏和尴尬，如此而已。而凤龙作为东道主，对远道而来的我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那天的聚会，让我终于明白了老敏这个闷葫芦的心事。她曾说不能理解我这样对爱执着的人，对她来说只要经济条件好，有文化，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实际上，她的执着和爱，比我更深沉也更无奈，她一生用尽力气将他们压抑着。我们都是那种抹不开面子去追求和争取的人。像一朵墙角独自开放的小花，要爱的人主动来寻。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定让老敏拆了那道墙，先嫁过去再说。而我，也要勇敢点对我爱的人说：“你必须得娶我！”实际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抗娇憨美丽、青梅竹马的那个丫头，追在屁股后边磨。

三年后，患病的第十一年，老敏走了。我们回不到从前，生活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人生，多像一面巨大的摩天轮，随着成长而升向高空。再回首，只有云雾，没有归途。再回到起点，我们只有穿过另一个世界。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