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棺
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奇特的民间风俗中,我对“闹棺”印象颇深。
小时候胆小,但凡村里有人办丧,听到唢呐悲音与道士彻夜交替的讽咏,觉得心乱难抑,深夹着恐惧与不安,仿佛丧者变成无所不能四处游走的灵魂,即使蒙头藏躲也无济于事。心想,好在平时还算为善,大概不会招神惹鬼。
一毕业就进了单位,平时很少参与村上的各种民俗之事。不惑以前,对于抬棺来说,我真还算个雏。红白事理会的事,有哥哥或弟弟参与,当他们实在没空而需要我去时,也大凡做些“文职”工作,至于抬重,与我无关。
当年在校读书时,一位老成的舍友说他抬过棺,顿时把我们镇住了。他说: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如果不是因为这沾了晦气,就不用复读两年才考上了!
我还是崇拜得不行。
听兄弟们说,我们村里有个规矩:上寿扶灵抬杠为十六人,前八后八;不上寿的一律八人,称“八大金刚”。不管抬棺人数多寡,闹腾是定了的。走在平地上,他们忽快忽慢,忽左忽右,孝子贤孙们开始还恋恋不愿快走,慢慢也会被带了节奏。最考验人的是走山路,前边的杠手用力向前,后头的故意拖曳,有时会原地三百六十度转圈而对峙不决。故而,有时地处劣势的扛手,会被整苦到荆棘丛生的“险境”……但闹腾归闹腾,有个不成文规矩,寿灵为大,断是不能让棺木着地的。
所以身材瘦弱又被安排做杠手的(理事会将工班分成几组,每年一变),为避免尴尬,私下请人替代也是可以的。
听着兄弟们绘声绘色的描述,我不禁庆幸自己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然而这一天终究来了,但不是在我们村,而是在山区的族里。虽然在族里我们的辈份高,但本着帮忙出力的原则,一般都是安排疏亲干这个事,我也就主动加入了第二组做轮换。还好,山路虽远,大伙都走得中规中矩,全不像我们村上的能来事儿。
我的首秀,却没冒个声响,心里竟夹杂着一种失落。这也是我至今为止,唯一一次做扛手。
如弟的祖母在邻村,在春寒料峭的季节辞了世。麻绳孝白间,满堂悲慽。做为孝属,我守了两夜。第一夜是起事前,都是至亲陪老人一宿。长夜漫漫何其难度,还好有变通之法,有人拿来酒,有人拿来牌,说老人生前爱热闹,定不拘大伙吃个酒打个牌赢些钱的,当然了,谁手气好赢得多,说明他孝,得到老人在天之灵的格外眷顾……
第二夜八音高奏,道士诵咏,困了,就势睡在铺满稻草香火缭绕的灵堂上,此时的杂音,刚好助眠。
细雨如丝纷纷下,梅花落尽春意来。灵屋前,一众全副从头到脚武装的杠手,眼神古怪而神奇。我心想: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绵羊,用得着这样的保护,来抗拒细如发丝的雨么?
大早路祭完后,随着扛手山呼:“呜呼”,瞬间棺离长凳,孝子撼哭,八音悲鸣,白幡素旗,灵羊纸马,徐徐移动。长长的挂鞭,摆满道途两边,灵柩一过,炮声齐鸣,此起彼伏间,给小山村带来非同凡响的热闹,似乎用另一种语言,去安抚追忆逝者昨日的荣光。
路还有些湿滑泥泞,我跟在漆红的棺木后边,不知怎的,突然杠手们推推搡搡间,竟改了道,专往烂泥的水田去了。在田里,只见他们一只手护着肩上的杠,一只手拼命地抓起泥巴互攻,一时泥水飞溅,步履不前。一众前后来回使劲,就像一头巨牛在卖力踩浆。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全副武装,为什么会有诡异的神情,原来他们都有“新仇旧恨”要报——丢下岸上的孝子一脸的凌乱。
好不容易过了烂泥田,又到高坡处,路上每一个“有利”地形,都可以成为他们施展的阵地。如果谁走运,先遇到猪粪牛屎,烂泥水坑,定会两眼放光,让它成为自己的利器,捣鼓着就往友邻身上招呼。
貌似闹腾得差不多了,累了,就规矩一会儿,但这种平静随时都可能被打破。或者大伙默契间,随着又一声“呜呼”,脚下就驱驰起来,形成新一轮整蛊的循环。
我不知道这种闹棺风俗沿袭了多久,各村的做法也各异,但我想,这种“闹”,定会有其存在的理由。在闹腾里,冲淡了压抑胸怀的壁垒,释放出鲜活的生命力,与其一路向悲,不如解脱开去!让逝者的孤寂灵魂,得到热切的托举。
就像某地高原的天葬——让英魂随天国远去。
热闹地来,热闹地去,人生不也是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