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冬泩好故事见微知著

识|昔我往矣

2022-06-11  本文已影响0人  纸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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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江城子》

这是某个乱世里的故事。

既然是乱世,就少不了战争。既然有战争,就少不了当兵的人。而这些兵中,绝大多数不可能是“羽骑暮连翩”的“长安美少年”,而是来自于最普通的村庄里最普通的农人。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仗,只隐约听说是受了“大王”的命令,去讨伐“叛军”,而在他们的敌人口中,他们同样是“叛军”。

军营里照例是没有女人的,而士兵们又总会想到女人。于是在行军间隙的夜里,有人去找女人,也有人去谈女人。

每到这时,葛小六就老去问杨老三:“杨老三,你家里的女人是怎样的?”

“我家在柳乡,是以杨柳出名的,我们那里的汉子都会打柳木柜,姑娘都会编柳条筐。村里人都说,村子一共有七百七十七棵柳树。春天一来,柳棉像雪一样飞,外地人来了肯定会打喷嚏,而我们柳乡人都习惯了,不仅不打喷嚏,还常常摘下柳叶,用来吹小曲呢。”

说这话时,杨老三嘴边噙着一抹笑,声音宛如梦呓,他的眼睛也仿佛穿过眼前的混沌,落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仿佛那里真的有有一片白茫茫的飞絮。

而葛小六显然看不到这样的风景,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谁管你家在哪,我问的是,你女人是怎样的?”

“我十七岁时,家里的表舅娘给我说了亲,对方是镇上柳家的姑娘,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大家都说生得很水灵。说亲时是秋收后,我就在冬天自己去砍了柳树,打了一整套八大件的家具,就当是聘礼。到了花轿抬上门的那天,正是柳棉最多的时候,我看着那花轿穿过柳棉一点点靠近,就像迎接天上的仙女。”

“那你倒说说,那仙女长什么样啊?圆脸还是长脸?大眼睛还是小眼睛?”

杨老三顿住了:“我……我……”

于是葛小六笑了出来:“哈!你就别唬人了,军营里谁不知道,你刚来的时候,身上还打扮得像个新郎官,恐怕都没进洞房掀红盖头,就被抓来了!我看你那仙女,说不定是个满脸麻子的丑八怪呢!”

杨老三涨红了脸,辩解道:“不是的,表舅娘说,依依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怕不是她站在你面前,你都不认识呢!”

“我送过她信物,是我自己雕的,又拿去庙里开光的平安符。”杨老三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牌来,递到众人面前,“这平安符全世界只有我和她有,等打完了仗,凭这平安符,我就能找到她。”

“你这信物也太破烂了。”葛小六看都懒得看一眼,转而望向在一边假寐的华先生,“华先生的女人送他的手帕,才像是话本里说的那样呢。是吗,华先生?”

华先生不理会起哄声,仍然是闭着眼坐着,只淡淡说了句:“这些儿女私情,不谈也罢。”

“华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说起话来,就是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葛小六凑了过去,挤眉弄眼道,“可上回你喝醉的时候,不还拿着那帕子炫耀嘛,再拿出来让兄弟们开开眼呗。”

杨老三也记得这件事。那是三个月前,他们打赢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胜仗,上头赏了他们一些酒,大家就分着喝了。喝酒的时候,葛小六又逗他说,他既然说自己会吹叶笛,就吹一个给大家助助兴,要不然,他说的那些仙女啊平安符啊,就都在说谎。他当即就折了一片叶子,吹了个家乡的调子。

没想到他刚吹几声,华先生居然能和着调子唱了起来:“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一曲结束,周围一片叫好声。华先生面有得色,说道:“这还是内人送我从军时唱过的。说起信物,那一日她也送了我一方亲手绣成的绣帕。”

说完,华先生就小心地从衣襟里拈出一方帕子。杨老三隔得远,没看清楚,只记得白色的丝质料子已经发了黄,但上面绣的桃花仍然红得像鲜血。

回想到这里,杨老三情不自禁地感叹道:“那帕子是绣得是真好看,像是戏里的花魁拿的。”

谁知华先生忽然睁开眼,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内人也是顷州的书香门第出身,怎能和那些娼妓伶人相提并论!”

“哦?”葛小六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顿时提起了兴致,“华先生,你不说你参军前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吗?那这位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又怎么会下嫁给你呢?”

“我华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但也算是诗礼人家,所以内人才从顷州远嫁到我家。然而……”华先生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下来,“家父久病不愈,我又一直考不上功名,更无心操持家业,于是祖产渐渐散完了,最后只能靠我教书糊口。内人没和我同甘,倒是和我共苦,却也一直没有怨言。在我被征入伍后,我见父母已经不在人世,膝下又无子女,就劝她回顷州娘家了……一转眼已经过了快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

“这有什么难的,”葛小六笑道,“咱们这兜兜转转一圈,不也要去顷州了么?到时候倒也让嫂子来一趟,让大家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然而华先生已经又闭上眼,一言不发了。

葛小六讨了个没趣,却听有人问道:“葛小六,你老惦记别人家的媳妇,是不是自己是个童子鸡啊?那怎么不和其他人那样,拿钱去找点乐子?”

 

葛小六哼了一声:“你们别胡说,我葛小六的女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更不是什么仙女,那也是和我订的娃娃亲,要说起来,还算是‘青梅竹马’呢!我是桑源人,你们知道桃花源吧?桑源就和桃花源一样,是藏在一个山洞后面的,不过和桃花源不同,那山洞可以撑船进去。要说起桑源的蚕丝,那可是全天下闻名的。这养蚕缫丝可是门学问,种桑树就不简单。一来桑树苗就有讲究,要挑皮薄芽大的。二来寻常庄稼户,到了冬天都是清闲的时候,而种桑树就要赶在隆冬,若是拖到了二月,种出的桑树就容易招虫子。种下去后还不算数,还要每天用粪水浇透,再撒上一层草木灰。到了春天树苗长起来了,还要嫁接……”

提问的人笑着打断了他:“得了得了,你方才嫌杨老三说不到重点,自己倒上起课来了。你这样下去,三天三夜都种不完树呢。”

“别急嘛。种树自然要有人送饭送水,我八岁就跟着我爹去种桑树了,不仅给自己家种,还给邻家帮忙。我娘腿脚不好,我又没有姐妹,所以给我每天送食盒的不是别人,就是邻家的小妹阿婵。她怕天冷路远,饭放久了凉,每次都是一路小跑来的,跑得脸蛋都红扑扑的。”

“等桑树叶长好了,采桑的也是她。但采了桑还不一定能直接喂给蚕,若蚕刚初眠,就要把叶片切成葱丝一样细,而二眠用的是叶片,三眠才可以连枝干一起喂。一开始是由我管这些,我有时偷懒,不把叶子切细就喂给初眠的蚕,被我爹看到了一顿好打。结果阿婵知道了,就都处理好叶子才给我,一次都没有出错过。”

“到了我们十五岁那年,我就把她娶进了门。一过门就赶上缫丝。成亲第二天,我就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泥灶,上面放上装水的泥锅,我负责添柴,阿婵就负责煮茧子,再理出绪绕到缫车上。别人家要两个人干的活,她一个人就能做好,那做出来的生丝,比银子还要白要亮。要我看来,华先生的那手帕虽然绣得好,但那做帕子的料子,恐怕还没我家阿婵做的好!”

讲到这里,葛小六顿住了,杨老三听得入迷,不禁开口问道:“那后来,你又为什么来从军呢?也是被抓了壮丁么?”

葛小六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倒是自己来参军的,不过也不能说全是自愿,而是因为出了桑灾。连续三年了,每年都是春天下雹子,夏天闹墨虫。桑树长不好,就没叶子喂蚕,蚕一批批地饿死,自然就少了茧子。然而官府的赋税又不减,我只好出来当了兵。本来想省吃俭用,攒点钱寄回家里,结果如今这世道,也和家里断了音信。”

说到这里,葛小六望向华先生,说道:“倒是羡慕华先生,如今快要去顷州了,兴许能和嫂子见一面。”

华先生眼都没睁,只说了一句:“夜深了,先睡吧。”

于是众人一时无话,空留四野虫鸣、一轮弯月挂在天边,照亮了团圆的人和离散的人,照亮了故乡和他乡。

顷州城据说是大王的属地,后来被叛军围困了三年,杨老三所在的军队,本来是为了解围的。但是行军速度太慢,那年冬天又特别冷,顷州的守将终于撑不住了,打开城门献降。

叛军的怒火并未因此平息,于是将早已奄奄一息的顷州城又蹂躏了一番,随即扬长而去。大王同样怪罪守将,因此杨老三一行人的目的,从去顷州救亡,变成了去顷州讨逆。

可还能讨谁呢?等杨老三到了顷州时,所见的只是一座死城,哪还有守将或叛军的影子。将军大手一挥,命他们在城内搜查叛贼,实际上又是新一轮劫掠。

然而就连劫掠也没有对象了。杨老三没有参与,只看到同伴们砸开一扇扇房门,最后骂骂咧咧地空手而归。葛小六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说顷州已经一颗米都挤不出来了,唯一能吃饱肚子的,大概只有城西贩卖菜人的屠户。

杨老三问道:“什么是菜人?”

“那还用说,把人肉当菜吃呗。听说里面还有不少女人,是为了救丈夫父母自愿去的,虽然都饿得就剩骨头了,有一个还生得挺水灵的呢,后来好像被我们将军买走了,啧啧……对了,你看到华先生了吗?”

“一进城就不见人了,应该是找他女人去了吧。”

到了第二天,全军营的人都说,将军帐子里多了一个女人,算是他们此番讨贼的唯一收获。而将军向来为人宽厚,过了几天,就把女人送到了军营里。

杨老三不为所动,华先生依然不见踪影,葛小六跑去看热闹了,过了不久又悻悻地回来了:“没意思,我还没摸到呢,她就趁兄弟们不注意,一头撞死在辕门外的大石头上了。都落到这田地了,还想当贞洁烈女呢。”

杨老三刚想回话,忽然听到一声如野兽一般的嚎啕。他和葛小六连忙跑出去,正看到华先生跪坐在辕门,怀里抱着那个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女人。女人露出的皮肤依然白得触目惊心,像是一团落在泥泞上被无数人踩踏后,仍泛着莹光的残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想上去扶华先生,却只对上了他拔出的刀。华先生放下怀中的尸体,像喝醉酒一般,拿着刀朝四周踉踉跄跄地转了一圈,接着直直朝将军的帐篷扑了过去。不知为何,没有一个人敢拦他,甚至还让开了一条路。

“何事喧哗!”

将军从帐篷中走了出来,依然是浑身披挂,威风凛凛,更加衬托出华先生的渺小来。将军只用了一剑,就把华先生的刀打落了,随即便砍掉了华先生的头。

“即刻拔营启程!”

在离开前,杨老三和葛小六把华先生和女人的尸体搬到了江边,让他们顺水漂走了。奇怪的是,明明顷州城的树皮都被饥民啃光了,杨老三却总记得,那时有几朵桃花落了下来,就和华先生绣帕上的一样。

在一个月后的一次攻城战中,这支军队被彻底击溃了。

战斗开始不久,杨老三就从云梯上被一箭射落,顿时失去了知觉。等他睁开眼时,已经置身于死人堆中。他茫然走了几步,脚就被抓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葛小六。

他把葛小六扶起身,问道:“将军呢?”

葛小六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他望了过去,看到一具头颅被砸碎的尸体。

“我以为自己也要被投石车砸死了,”葛小六咧了咧嘴,“没想到,倒是我们脑袋比较硬。”

杨老三不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葛小六眼睛瞬间亮了:“那当然是回家啊!这里离桑源就几百里地,十来天就到了,你也和我一起去,好好休整一下,再回去找你的仙女吧。”

“可万一桑源也像顷州那样……”

“不可能!”葛小六猛地打断他,“顷州是名城,桑源只是一个小村,又只有水路能进,易守难攻,谁会花心思在上面!你就和我去看吧,见识见识什么叫‘世外桑源’!”

于是杨老三就和葛小六踏上了去桑源的路,路上所见,唯有断壁残垣。途中杨老三几次想放弃,然而葛小六头上的伤越来越严重,有时能一连昏睡一整天,有时整夜整夜地说胡话。因此,杨老三又不忍心抛下他离去。

由于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人烟,两人只能靠野果野菜充饥,好在时值初夏,勉强也能填饱肚子。

“是桑葚的季节啊,我家的桑葚最好了……阿婵就算吃桑葚,也能挺得下去的。”

葛小六接过野果时,总会这样说,也不知是说给杨老三,还是说给自己的。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桑源的临镇,那里居然还有些人居住。杨老三跑去江边借船,对方听说是去桑源都直摇头。到了傍晚,才有人指给他一只无主的竹筏。

杨老三把葛小六扶上竹筏,刚想撑船,葛小六却硬是从他手里抢过了长篙。

“我这点力气还是有的。何况过了这个山洞,就到桑源了。等下我就让阿婵去采桑葚,吃完什么劳累都忘了!”

杨老三拗不过他,只能坐了下来。葛小六一路都兴奋地说个不停,在进入山洞的阴影时,杨老三有一刹那真的觉得,前方真的会是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

可等夕阳再次照在竹筏上时,杨老三看到的,依然只有一片废墟。

“啪嗒。”

葛小六怔在了那里,长篙从手中滑落,落到了竹筏上。

杨老三心有不忍,拉了拉他的衣袖:“不然,我们还是走吧。”

“我家就在这里,我还能去哪!你看,那桑葚生得多好!你听,阿婵在叫我呢!阿婵!我回来了!我这就过去!”

葛小六捡起长篙,疯了一样撑了一阵,忽然脱力倒在了竹筏上,再也没了动静。

雪下得最大的那一夜,杨老三终于爬到了柳乡五里外的菩萨庙。

他本来想撑到柳乡的,奈何风雪太大,又加上他旧伤发作,站都站不住,只能手脚并用地爬到大殿里暂时避寒。

菩萨庙的大门都塌了一半,自然也早没了人。杨老三摸到一只蒲团,哆哆嗦嗦地掏出了火刀,打了好几次,终于点着了火。他隐约看到了眼前的供桌,供桌上竟然还摆着风干的供品,供品后是一尊木雕观音。观音的衣服已经被虫蛀了一半,然而双眼依然悲悯地俯视着他。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杨老三坐起身,吃力地双手合十,喃喃道,“让我能在雪停后回到柳乡,重新见到我娘……还有依依。”

回答他的只有噼啪的燃烧声。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旧伤,杨老三眼前一片模糊。他听说,在雪原里迷路的人不能睡觉,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于是对着观音像自言自语道:“菩萨还记得我吗?我是柳乡人,离乡已经……已经六年了。在那之前……也来这烧过香的。”

说到这里,眼前时明时暗的火光,变成了时明时暗的青烟,杨老三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冬天。那是他表舅娘给他和依依说媒的时候,他拿柳木雕了两个平安符,来这里请住持开光。他满怀着忐忑的希冀,在时明时暗的青烟中,把平安符和一百文钱交给了住持,并且和菩萨祈祷,他和依依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现在雪下得好大啊……我娶依依那天,柳棉就和现在的雪一样多。我从小在柳乡长大,也被柳棉迷了眼,只隐约能远远看到,那花轿穿过柳棉一点点靠近。我站在那里等着,就像是……就像是迎接天仙下凡。”

说到这时,他取出怀中的平安符,声音越来越小:“菩萨保佑,让我能和依依团圆,从此一家人在一起,顺顺利利,平平……”

“安”字还没说出来,杨老三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手中的平安符落在了火中,他也直直扑倒下来。

天亮后,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来到了破庙。

年长者先跨入大殿的门槛,随即皱眉道:“晦气,怎么有个死人。”

“也许只是睡着了呢?”年少者走上前蹲下身,大着胆子推了推,那尸体被翻了过来,露出了被烧得完全变了形的脸。

“哎哟哎哟,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年长者连连念佛,看到同伴还蹲在那里,问道,“依依,你不怕吗?”

“看来是烤火时死的吧,接着就倒下来被烧成这样,也怪可怜的。”依依站起身,想了想,接着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怎么都怕不起来。等下我把他埋了吧。”

“你真是心善,所以还愿意陪着我这个老婆子,还愿意等我家那不知死在哪的老三。”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我还拿着他给我的平安符呢,不就是在这里开的光吗?我相信这里菩萨是灵验的,”依依一边说,一边换掉供桌上的瓜果,接着望向老妇人,忽然笑了,“娘不也相信吗?所以还愿意陪我来这破庙。”

“如今世道那么乱,我哪放心漂亮媳妇一个人走啊,唉,只能求菩萨保佑了,”老妇人叹了口气,“可是每个月都来求菩萨,菩萨什么时候才开眼啊。”

依依望向门外,雪已经小了,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柔和,仿佛真是阳春三月的柳棉。

“也许,等到柳棉又像雪一样飘,像我出嫁那天一样飘的时候,他就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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