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之陆焉识:自由-那追寻而不得的旋转木马
《陆犯焉识》之陆焉识:自由-那追寻而不得的旋转木马
他叫陆焉识,出生于1911年的上海。他的一生中有过五年真正自由的日子,那五年是他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他一生都在追求自由,但自由好似面前的旋转木马,看似尽在眼前,然而转了无数个圈,任你拼命追逐,依然可望而不可得。
陆焉识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二十几岁就成了教授。他会四国语言,会打篮球和板球,在留学期间还学会了骑马…在外国同学的眼中陆焉识随和凑趣,狂狷孟浪,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中国学生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临近毕业,一个美国的教授悄悄问他,是否愿意留下了工作。焉识迟疑过,他想过彻底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一个是他的继母,一个是继母替他选的妻子。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时他已经失去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而为一的不成熟。
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他做了别人要他做的人,得到“随和大度”、“与世无争”的评语。这满足似乎抵消了他因为伴出“随和大度”引起的内心紧张,这满足也似乎补偿了他那“与世无争”带来的真正失去。
太平洋上的邮轮是他“监禁”的开始,五年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到头了。里弄天井迎着他打开门,将在他进去后关闭。旅程一个多月,他没有跟船上的人说一句话。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已分手的外国女友,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说过,他多么爱自由。继母冯仪芳是父亲的填房,在焉识十四岁的时候父亲过世了,对于继母的去留问题,焉识的奶奶是主张让她走的,但焉识看着哭得大雨倾盆的继母,让她留下了,他最看不得女人落泪。
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关怀,或是几块零花钱…冯仪芳对焉可以说是好到视如己出,但同时也用这种好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的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抽纱、画扇子赚家用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营造的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焉识站在一边陪她感概、点头。她不经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地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的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分。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分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在冯仪芳逼着让焉识娶自己侄女冯婉喻的时候焉识明白,她是要讨还债务的,并且要让你拿不出的东西抵债。
焉识后来有了三个孩子,小女儿丹珏跟他性格最像,给别人的印象全是随和谦让,事实上的表面上有多随和谦让,内心就有多倔强,多不肯让步。十岁的丹珏有一天问父亲:“爸爸,你的婚姻不幸福,对吧?”焉识被女儿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慌乱,好像被她捉住了舞弊似的。他笑嘻嘻地说丹珏瞎讲,他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姆妈那么好。“不搭界的。姆妈是好呀,侬不欢喜伊也不是伊不好。我晓得的,是奶奶把姆妈嫁给你的。不是爸爸自己要娶的。像你这样的人,人家硬要你做的事,你做起来怎么会开心?”丹珏继续说。小女儿洞察父亲那种外部嘻嘻哈哈、迁就一切而内部猛烈挣扎的特性。
冯仪芳的病似乎不少,心口、头、腰腿,两手心也有病痛,很多女人的病是她们的武器,冯仪芳最善于用这武器,一旦需要就拿出来用。每每这时焉识就走到冯仪芳床边,从高个子降低成小矮人,把床头柜上的党参红枣端起。这个场面在这间卧室里是老场面。“这个家没有您哪还是个家?多谁也不会多您的…”这是老场面里的老对白。每当家里有人惹得继母不开心,就开始上演母病子孝的戏码,逼着焉识仲裁。虽然是她把自己的侄女冯婉喻安放在焉识的身边,自己既是婆婆又是媳妇的娘家人,但绝不能容忍焉识重视冯婉喻超过自己这个当妈的。冯仪芳心地并不坏,只是这种为了占上风而进行的道德绑架实在让焉识感到有些窒息。
焉识在家从来不跟谁瞪眼,跟谁他都去不一般见识。他的坏脾气只在自己心里发,给人看的都是随和潇洒。他不想为难别人,所以常常为难自己。焉识在图书馆和咖啡馆里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完成了一篇篇学术文章和消闲随笔,但发现刊登文章也不再是乐事。就连最纯粹的学术文章刊登之后也会引起这一派那一派的争执,他总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进了圈套,糊里糊涂地在一场场文字骂战中陷得很深。上海天天发生文字战争,文人们各有各的报刊杂志做阵地,你不可以在他们中间走自己的路。但焉识还是尽量走自己的路。家里他是没有自由的,所以他整天在外面混。外面他还有什么?也就剩这点自由了。然而这点自由还是被剥夺了,他曾经的一个同学大卫硬是把他拉入骂战中,把他拉入漩涡中。后面焉识数次被他害惨,略过不表。只能说遇到这样的人实在是个坑,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交友不慎,因为你实在架不住大卫这种硬要凑上来又心术不正的人。焉识被家里的战争扫荡到外面,再被外面的战争扫荡到家里。
焉识第一次入狱是在重庆,结果是出狱后成了无业游民,当局可不许他再进大学在课堂上“灌输危险思想”。民族危难,要统一思想,最不需要的就是个人的自由。陆焉识不擅长拒绝别人,也不善于求人。他陆焉识要肯求人,肺上也不会有几个小窟窿了。其实他只要肯公开登报认错,就可以从那潮湿阴暗的地牢出来的。
《陆犯焉识》之陆焉识:自由-那追寻而不得的旋转木马回到上海,焉识发现家里的陈设变了,陆家祖传的几个康熙年间的粉彩缸和几件宋代官窑瓷器不见了,却添了一个日本橱柜和一个和式矮桌,以及一面日本屏风。为了维持一家五口吃穿,应对战时的物价飞涨,陆家只好变卖了一些物件,又把房子的一部分租出去以补贴家用。有时候雪上加霜并不比雪中送炭来得少,没过多久就有一帮人进到陆家拿着皮尺来丈量房间,说是来接收日本人占领的房产。这次焉识低头了,请他们通融通融,等他们收拾好东西,找到下一个住处,再来接收。冯仪芳怎么也想不通陆家最后的家产要丧失在在自己这个聪明能干的媳妇还在当家的时候。她对焉识说:“我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要七分。外国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那种机器。中国人呢,就不是了。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没用场的人。”战前和战后的冯仪芳简直是两个人,居然有这样的洞察力,看穿她曾经的心头肉陆焉识是个没用场的人。在某些时刻时候,特别是动荡的时期,那些粗野的或者狡诈的人远比文明而纯粹的人更能适应社会生存,大概类似于货币市场中“劣币驱逐良币”的结果吧。
在陆焉识四十几岁的时候他又一次入狱了。被捕的当天傍晚,他穿戴完毕正准备出门参加一个学术方面的酒会。在他上警车的那一刻他的尊严体面、教授头衔以及他最渴望的自由全都离他而去了,他唯一只剩身上穿着的西装三件套和念痕送他的蓝宝石领带夹。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罪状是什么,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反革命。狱中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确切地说是非人的。经过数次辗转迁移,陆焉识服刑的地方定在的大草漠上,严寒、缺氧、饥荒、劳累把你牢牢包围,这里真是画地为牢的好地方。陆焉识的身边天天有人栽倒,在那里不是人垦荒,而是荒垦人。白天上厕所是要报告的,管教人员的无端斥骂与犯人间的相互倾轧是家常便饭,尊严和自由这种东西是万万不可妄想了,光是活下去已让人精疲力尽。焉识在没有自由的监狱里想曾经的“没自由”,才意识到那“没自由”是多么自由。焉识可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一句不当的话吐出口,很可能没命,为了活命,他愣是把流利的口齿伪装成结巴。外面的广阔世界没能让焉识变得精明,在这里他很快就习得了求生的本能与智慧。
他要活着出去,他要当面对婉喻诉说自己对她的亏欠,即使迟来了这么久,他是在入狱之后才渐渐意识到婉喻的好的。婉喻是安静的,她从不埋怨,也不主张作为妻子和儿媳妇的权利。焉识偶尔对她好,她就满心欢喜地接着;焉识漠视她,她也不吵不恼,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心满意足,欣然接受。她的心里眼里只有陆焉识,大概是觉得能嫁给他已是十分满足,她对他是喜欢的、欣赏的、带有一点崇拜的…一个没有门路的女人为他到处奔走,翻山越岭地去探监,数十年如一日地给他写信,明知会受牵连还是坚持没有和他划清界线…他要活着出去作一些弥补。
二十年后的特赦对判了无期的焉识来说来得突如其来,和突如其来的被捕一样,他有些不知所措。特赦的当天晚上陆焉识被安排在招待所过夜,室友们相互串门聊天,他一个人走到草地上,他要想想该拿自己怎么办。他以为自己是爱自由的,现在才知道自己怕自由。现在有了自由,他就要考虑,家里人还会不会接受自己,凭什么接受自己,自己的价值在哪里。陆焉识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受人景仰,进了校门就忙着向甬道两边的师生点头回礼的明星教授。此刻站在火车站等着家人接站的陆焉识是一个形容枯槁、穿着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棉袄棉裤的老头子。儿媳妇会问自己的丈夫:“你听到老头子夜里打呼噜吗?天花板上的电灯线都在发抖。”不仅儿子儿媳议论他,孙子孙女也开始在背后产生了不敬的讨论。“真受不了阿爷的假牙!一吃饭就听见他嘴里忙来!”孙子学雷说,“那声音就像木托板打在脚板上,走一步,打一下…”孙女学锋原来叫“澄纯”,父亲子烨决定把女儿的名字改得切合社会风潮,宁愿放弃品味情趣,读书时候学习成绩拔尖的子烨觉得做一个中庸的人才是最妥当安全的。
终于见到了妻子婉喻,但婉喻似乎已经不太认得他了,婉喻有时候连儿子女儿也不认得了,邻居也不认得了…婉喻的老年痴呆症日益加深。不久后住在儿子家的陆焉识似乎又成立一个有用的人,他忙着洗一家子的衣服、取报纸、抓中药、退啤酒瓶…家里差不动其他人的时候,他总是可以差动的那一个。不久他又被安排到了女儿家,儿子的意思是孙子孙女大了,开始需要独立的房间里了。女儿家也不宽敞,住着女儿女婿,女婿的父母和女婿前妻的三个孩子。在女儿大好青春的时候有一个判了无期的父亲,即使长得好看、清华毕业也是没什么人愿意娶的,在那个时代出生的重要性似乎比其他历史时期更甚,现在嫁了一个拖着一大家子又需要女方提供住房的二婚男人算是以后老了有人依靠了,有人做伴了。当陆焉识这个当继外公的想把巧克力送给三个孩子却被退回来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他该走了。
婉喻已经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也走了,只是离开的方式不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带走了衣物,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说怕告辞太麻烦。
严歌苓在小说引子里是这样写的,“据说那片大地上的马群曾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绿色大漠,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焉识的离开想必是去找寻他的自由了。
《陆犯焉识》之陆焉识:自由-那追寻而不得的旋转木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