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小说:班主
引子
路五爷年纪大了,身子倒是很硬朗,每天三顿饭还都能吃一个馍喝两碗汤,睡觉还能一觉到天亮。每天吃完早饭,除非下雨出不了门,他仍旧愿意带上他那套老掉牙的剃头物件儿去方圆圈附近的草市儿上转一圈儿,有人没人剃头不管。中午回家吃完饭哪里也不去了,就躺在自己的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下午,冬天太阳底下晒暖儿,夏天树下乘凉,这就是他晚年的生活,不希望被打扰,旁人看起来有些无聊,但是附近上百个村庄稍微上点儿年纪的没人不知道他唢呐班主精彩的前半生。
豫东一带的农村一直到现在还保留着非常隆重的丧葬传统,这里的人不管家中贫富,亦或者死者生前生活如何,对于老人死后的事宜包括出殡及一至三周年,儿孙们都会当成头等成大事来办,只有把事办的排排场场的才不会在亲戚、邻里之间留下话柄,如果有谁家把丧事办的很寒酸,他们家在亲朋之间和庄上就会遭到各种各样的非议。
在这种传统下有一个重要的团体就是唢呐班,不管是谁家办丧事,都不可或缺的请一台唢呐,吹吹打打,一天显得热热闹闹;而如果没有唢呐声,一天下来冷冷清清,这隆重的大事就会大打折扣。
路五爷是老考城一带出了名的唢呐班头,几十年间,方圆百十里的庄上,差不多都知道路五爷的名号,又但凡在庄上管点事儿的,都以结交路五爷为荣。路五爷自己也说,这几十年,他的足迹遍布周围的每一个村子,办过的丧事多达几千件,认识的人自然也就多了,每个庄上的村官和执事他都认识,而且都很给他面子。
第一章
路五爷大名唤做路广德,可是他本不姓路,姓王,也不是行五。这话要从路五爷小的时候过继说起:据路五爷自己说,在他三四岁的时候,就过继到路家,路家原本是他的舅舅家,舅舅一门三户没有一个男丁,大舅四个女儿、二舅两个女儿、三舅没有儿女。路五爷对于过继的事记得清楚,那年冬天,天寒地冻的,还下着鹅毛大雪,奶奶抱着还光着两只脚的他来到舅舅家,吃完了一顿饭便自己走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大舅的家中。大舅的四个女儿都比他大得多,也都出嫁了,老两口晚年又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欢喜的很,所以待他无比的好,真的就像珍宝一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在称呼上按这一带的规矩,女孩不能在家里人丁的序列,比如说一个男孩儿在家里有再多的姐姐,他还是家里的老大。即使这样老两口还是更愿意喊他小五,显得亲切。所以说路五爷的名号便是从小的时候就定了下来的了。
要说起路五爷干上这个行当,自打开始算起已经有四十年了,那时候他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而如今他已是满头花白的老头了。要说起来能干这一行,还是挺偶然的事:那年是八二年,腊月十八,村上有名的大户李胜谋的母亲去世了,路五爷是李胜谋的朋友,按照习俗要去帮忙。大户人家,要办的事情多,路五爷分到一个任务是去北边大概二十里的崔院子庄上找一台唢呐班子,班子的领头的诨号叫作黑老王。
下午吃过午饭,路五爷便骑着他那辆二八式的自行车去执行任务了。说来也是巧合,半路上刚一下大堤,路五爷碰见一伙五个人,正在大堤下沿的一个窑洞子里猫着休息,有两个还喝着酒,其他两个看着年轻点儿冻的来回搓着手,眼睛还不停地四处张望,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要是旁人见了这伙子人也不会在意,偏偏路五爷是个眼尖的人,一眼就看见他们身边隐隐约约地放着唢呐和锣,还有一个路五爷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后来知道那东西叫笙。路五爷心想,这些人也是干这行的,兴许他们认识黑老王,便向他们走去。几个人一看有人来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先站了起来,接着那两人也站起来,喝酒的俩人小心翼翼地把酒放下,也站了起来,不知道来人放着路不走,偏偏向他们走来要干什么。很明显路五爷看出了他们的警惕,先发出善意的笑声,说:“爷们儿几个在这儿暖和呢!”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人,看样子像是他们领头的向前走两步很是小心地向路五爷挥手致意,脸上挂着依然警惕的表情回答:“嘿嘿,天儿冷,在这歇会儿。”
路五爷走到他们身边,有意地向他们的响器探探头,“爷们儿几个是吹喇叭的?”
另外的四个人不知道路五爷什么来头,也不敢说话,其中一个弯腰向自己扒拉一下喇叭,几个人就杵在那里,还是那个年纪稍大点的回答路五爷,“是,吹喇叭的。”
“哦,那崔院子的黑老王,你们认识吧?”路五爷又问道。
巧就巧在这里,那个和路五爷说话的人正是黑老王,一听到路五爷叫上了自己的名号更加紧张了,心里乱打鼓,不知道这来人要干什么?凭啥知道自己的名号?他找自己有什么事?黑老王两眼怯生生地打量着路五爷,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爷们儿找黑老王有事?”
“正要去找他,我们庄上有个出殡的事儿,想请他到时候带着班子去。”路五爷和盘托出,他就是这么个性格,有啥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喜欢拐弯抹角。
一听路五爷这么说,黑老王紧张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因为他知道路五爷不是什么歹人了。“爷们儿你是哪庄上的?”
“南边大王庄。”
“哦,大王庄的,那,庄上有个叫李胜谋的你可认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黑老王他们这行是跑江湖的,对于一些大庄子的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是有所了解的,在那个年代,一旦提到庄上某些大户的名号,就好像和他们认识一样,说起话来腰板儿自然就往上挺一挺。
“哟,这事儿巧了,正是他家的事儿,他家老母亲昨个没的,找黑老王就是为他家老太太的事儿。”路五爷说起话来神态自若,声若洪钟,和一直杵在一边儿的四个小伙计形成很鲜明的对比。
这时黑老王低下头,像是思考着什么,一会儿抬起头,说:“爷们儿有所不知,我就是你要找的黑老王,这几个都是跟着我吹喇叭的。”说着向四个人指指。
路五爷一听笑了,“嘿嘿,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正去找你,这搁半路上碰上了,省了我一半的脚力。在这碰见也好,你记一下,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二,到时候去我们庄上李胜谋家就行了。”
“好好,我记下。还没请教爷们儿尊姓大名?”黑老王问。
“我姓路,路广德。”路五爷答。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最后路五爷说“既然在这见你了跟你说了,我就回去了,记住日子哈。”说着路五爷转身就走了,黑老王招呼着送他到了大路,刚一转身,又马上向已经跨上自行车的路五爷喊道:“爷们儿,这事儿……”剩下的话不知道该咋说,又生生地憋了回去,路五爷听到喊他,又翻身下了车子,“咋了?”
“没事没事,你走吧。”黑老王挥挥手,往原先待着的那个窑洞子走去,嘴里嘟哝着:“这事儿不会有假吧?别到时候我领着人去喽没这事,到时候可是没法说话,俺们这可是是伺候死人的活,家里没事我们找去了可是犯忌讳啊,到时候,唉,这个姓路的……”
二)腊月二十二,天干冷干冷的,还刮着小西北风,黑老王领着他的唢呐班一大早就赶到了大王庄,一打听李胜谋家找到一看,果真没有错,家里搭着灵棚,已经有人在忙活了,这个时候黑老王才松了口气,敢情那个在路上碰见的路五爷没有骗他们。
黑老王叫另外四个在外面等着,自己进了李家的大院,刚进大门,见一个年轻人从里面出来,便向他问道:“劳驾这位小哥,你们这家的事儿,谁是执事的?”
那小哥显然是个不懂得的人,对黑老王说:“我不知道,你到里面问问。”
黑老王知道像李家这样的人家,办起事需要的人多,尤其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不知道也正常,便又往院里走,到院里东瞅瞅西望望,人虽多,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在个忙各的,黑老王正愁不知道该问谁话,这时候身后一个人一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路五爷,心中一喜,“呦,爷们儿,正愁找不到你们执事的呢!”
“来的怪早啊!”路五爷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洪亮,“那正好,我领你去找胜谋哥。”
“不,不,路爷,您不懂,我们这行的不直接找事主,事主是孝子,不便于问事儿,我们得找执事的。”黑老王说。
“啥叫执事的?”路五爷问。
“就是今儿这事儿得有个替主家说话的,管事的。”
“哦,管事的。那中,找王叔吧,他是俺们这庄上会计,说话算。”于是路五爷领着黑老王去找王会计,王会计是个瘦小的老头,在庄上干会计半辈子了,人很随和,这时候他正在堂屋跟孝子贤孙们说着话,“培仁叔,吹响的来了。”——这一带的人都叫唢呐班为吹响的。
“哦,知道了。”王会计答应着从屋里出来了,见了黑老王笑呵呵地说道:“来啦!”
“刚到,培仁哥。”
“冷不?烤烤火吧。”王会计寒暄着,又对路五爷说,“德,去拿个秫秸个子给老王他们烤烤火。”
路五爷正要去被黑老王拦下,“不冷不冷,不烤了,不烤了。还是老规矩,把大桌子抬出来吧。”
“中!”王会计往东南角一瞅,“大桌子在那,德,走,咱给抬出去。”。
“还是我抬吧老哥,你忙你的吧。”黑老王说。
“那中,”王会计答应着,又转身对路五爷说,“德,你招呼着他们吧,要啥给他们拿,我还有点事跟里边说说。”
“你去吧叔。”路五爷应下来便和黑老王一起抬大桌子,将大桌子抬到大门以外,路五爷看见到还是前两天在大堤下沿见到的那四个人,点头跟他们打招呼,四个人也都点头回应。放下桌子,黑老王对路五爷说:“那天还以为这事不准头嘞,咱们也不认识。”
“呵呵,认识不认识这事也不是跟你们闹着玩的。”
大桌子摆在了大门以外,唢呐班的几个人都掏出来家伙事儿,随着一声悠长的唢呐声,整个庄子都像是苏醒过来了一样,李家大院里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多是庄上来帮忙的,也有李家离的近一点的亲戚,但凡是亲戚来了,都是带着孝的,唢呐班的见了就会迎上去几步,格外卖力地吹奏,把喇叭吹的震天响。
约么一个小时,凡是近路的亲戚都来的差不多了,远路的要等到吃过早饭再来,这时候黑老王他们几个人估计也累了,便停了下来。伙上给他们准备的一点儿早饭也就端上来了,不多,两个凉菜、两个热菜、一筐子五个白面馒头、一甜一咸两个汤。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伙食已经是非常好的了,尤其是那一筐子白面馒头格外扎眼,除了黑老王以外的四个人眼睛都放光了,一人赶紧拿上一个,好像生怕拿的晚了那馒头就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这也就是在这样的大户家,别家哪有这好东西给他们。但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过这样的事,一俩月也会有那么三次五次的,所以说唢呐班还是有走运的时候,这比一般人家一年到头都吃不上白面馒头强很多。
三)其他几个人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起来,只有黑老王没有动筷子,他四处张望一会儿,想找路五爷,但是人多又不好找,只好也吃了起来,但他把馒头掰下来一半放在靠近自己的一个盘子上,似乎有什么用处。这时候恰好路五爷来了,手里拿着瓶林河酒和几个碗,“老王,天冷,喝点暖和暖和?”
“呦,老弟,正找你嘞,”黑老王转头见到路五爷,赶忙拿起那半个馒头递过来,“坐这一块吃!”
“我是来给你们送酒的,培仁叔叫拿的。”路五爷说。
“坐这坐这,一块吃点儿,说会儿话。”黑老王拉着路五爷的袖子硬是叫他坐下来。路五爷也只好接下他递给的半个馒头。“有啥不周到的你说,我去办!”
“没有没有,这都好的很了,这培仁哥也真是有心,一来就给酒喝。”黑老王一边说一遍把酒递给吹笙的,“旗,打开倒上。”那人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儿,好像怕酒洒出来一样,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一碗一碗倒上。黑老王顺手端一碗给路五爷,“我比你大点,以后就叫你兄弟吧,来兄弟,你也喝点。”
“唉,不敢这么叫,你比我大的多,咋说也是我叔辈儿啊。”路五爷赶紧接过来酒说。
“没恁多讲究,这叫江湖乱道,爱咋叫咋叫,反正今后我就认下你这位小兄弟了。我说兄
弟,我看你也不想是个种地的人。”
“嘿嘿,你看的真准,我确实没种过地,包十来个队理发的。”路五爷说。
“我看你说话办事跟别人不一样,就是那种经常在外面跑的人,也像我们这跑江湖的人。”黑老王说,“我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啥话你直接说就行了,我是个直人,就喜欢直来直去。”
黑老王略微沉思了一下,说:“我想叫你跟我们一起办事吹喇叭你看咋样?”黑老王这样说其实是有一点小私心的,当他知道路五爷是包队理发的时候,脑子里就马上想到叫路五爷帮着他接活,毕竟路五爷走过的地方多,认识的人也多,将来他们不就能多办事儿了。
“这我哪儿会啊!”路五爷说话声音依旧很大。
“不会不要紧啊。”还没等黑老王说完,路五爷又接过来说:“要是学好学不?”
“我不是叫你学这,你看你包队理发,对这方圆圈都熟识,要是谁家老了人,或是过周年你要是能接这样的出殡或周年的事不也好接啊?来来,边吃边说”黑老王又让。路五爷略微一想也是,还没说话黑老王接着说:“到时候一个事儿分你一份儿账。”
这句话又给了路五爷一份劲儿,他一低头只想了一瞬间,“中,管干!”
“那中,以后这样的事儿你就接吧,我们办。到时候你到崔院子找我就行了,到时候事儿上你跟着就行。”
话说差不多了,饭也吃过了,黑老王跟路五爷说,“咱就这样说定了,你去忙吧,等走时候咱在聊,我们开始!”对着桌上其他人说,“来,爷儿几个,走起来。”几个人就又忙活起来,黑老王抄起放在身边的梆子,一板一眼地跟着打起来。
路五爷便进了院子,听着黑老王他们唢呐吹奏的格外悦耳,说实话单凭黑老王给他的半块儿白面馒头他就觉得这是个好事,况且桌上还有那么多的好酒好菜,“只是不知道到了了这桌上剩下的饭菜能能不能带走?”路五爷心想,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若是能往家带点这样的东西,孩子们肯定欢喜,一想到这路五爷就心中窃喜。进了院子正好看到一些个给李家帮忙的人开始端着碗吃饭。说是饭,其实就是杂活汤,有人手里还拿着半拉红薯面馍蹲在墙边,“德哥,赶紧到伙上盛一碗去。”李家本门的一个小兄弟见了路五爷说。
“中,中!”路五爷答应着,可他不想去盛杂活汤喝,那跟唢呐班的没法比。
简单的早饭过后,李家的亲戚们又开始陆续地来了,凡是一来到,都要先来到供桌子前哭一段,供桌子上摆着死者的黑白照片,挺大的,两旁还有烧鸡和炸鱼以及一些个说不上名字的好东西。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报信,说老太太的娘家人来了,正在村口等着,要去接,执事的王会计赶忙叫上孝子贤孙:“姥娘家来人了,孝子贤孙前去迎接。”一行人整好队伍就开始哭了起来,由孝子领着往外面走,王会计四下瞅瞅,看见路五爷摆手叫他,路五爷凑上去:“咋了叔?”
“你去通知黑老王他们,叫唢呐准备好,走头嘞。”王会计在一片哭声中贴着路五爷的耳朵说。
“好嘞!”路五爷便去了。
不一会儿,由唢呐班打头的迎接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到了村口,孝子行完了跪拜礼,队伍就又折返,依然是唢呐班打头,紧随其后的是姥娘家的供桌子和姥娘家的人,但是这回去,队伍就走的稍微慢些,不一会儿队伍还要停下来,因为唢呐班不走了,他们越发卖力地吹奏起来,吹奏一会儿就有姥娘家的人出来给唢呐班些钱——后来路五爷知道,这些钱是唢呐班收入的一部分,碰见大户人家,这样的钱就不少了,有的差不多一块多呢。如此反复五六次才算迎到家中。紧接着李家姑姑家的人又来了,这样的礼节又重复了一遍。
当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齐了以后,稍作歇息,唢呐班又忙活起来,因为该设奠了,所有亲朋都要三五个的依次跪拜死者,这是个熬时间的阶段。在这期间唢呐声是哀乐,是不能停的,碰见这样的大户,亲戚多人多,唢呐班就得俩人替换着吹唢呐,一直到所有的亲朋都行完了礼,唢呐声才停,设奠算是完成。
接下来就该送棺材上祖坟了,唢呐声起,孝子摔碎了瓦盆,扛着幡子往外走,这个仪式就开始了。这次还是唢呐班领着,后面跟着棺材,李家的棺材非常大,一行约莫二十个人抬着依然显得吃力,走的很慢。棺材后面跟着一众人群,哭声此起彼伏。路五爷也在这人群当中,关于丧事的每个环节他都一一记下,因为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是唢呐班的一员了,知道这里面的星星点点没啥坏处。
上坟送葬回来日头已经略微偏西了,唢呐班刚一回来,饭菜烟酒就端上来了,这是规矩,因为待会儿,当大家都从坟上回来吃饭的时候,他们还要再吹打一阵子。当饭菜都以上好,黑老王又开始四下张望找路五爷了,这回他想跟路五爷好好喝点酒,但是一来二去没有找到,路五爷是个明白人,他怎么着也不好意思再去桌上了,他想到最后请黑老王他们到家里请个客。
唢呐班的最后一段吹完已经半下午了,执事王会计领着路五爷来了,路五爷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四盒烟,两瓶酒,还有一些钱。到了桌上,王会计依然客客气气的样子,“呵呵呵,今天辛苦了诸位!”
“老哥说哪里话。”黑老王忙说。“即是吃这碗饭,俺们这还不是应该的嘛!”
“这是主家表示的,”王会计让路五爷把托盘端上来,“以后这庄上在有事我还叫德去找你。”
“那还得多谢你老哥嘞啊,呵呵。”黑老王赶紧接过来托盘递给身后的伙计,马上又从上面拿了两盒烟一瓶酒塞进王会计手里,“这你拿着吸吧,还有这酒。”
四)王会计赶忙往外推,“不不不,这是你们辛苦一天了。”
“唉,你跟我还见外啊。”
王会计笑了,“这样吧,烟我收下,酒嘛,拿回去给小孩子们喝吧。”
黑老王依旧让了几番,王会计最终还是只收下了烟。
“老哥,这李家就是大户,出手宽绰,给这么多钱,不中,俺们不能留恁多,回两块吧,俺们上午接客还弄了一块多嘞。”黑老王说这从钱里面拿出一半塞进兜里,又把托盘递给路五爷。“端回去吧。”
“中,面子不小,我替主家谢谢了。”王会计说着向黑老王作了一个揖,然后对路五爷说,“端回去吧,就跟他们说唢呐班给回一半,记住要大声喊一嗓子。”
“我这谢谢你了老哥。”黑老王又赶紧给王会计回了一个揖
路五爷便端了托盘往回走,走了一半却被黑老王叫住,“我说兄弟啊,你等会儿回来一趟哈。”
“中!”路五爷答应了一声就进了院子,正和他意,就是黑老王不叫他,等会儿他也要找黑老王。
还没等王会计问他怎么回事,黑老王便说:“老哥,是这么回事,前些天不是他去找的我嘛,”于是便将那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说到黑老王他们开始还有点害怕的时候,王会计觉得还挺好笑的。“早上我跟这个小兄弟说了会儿话,我看他是个不错的人,又是个跑腿的,我想叫他加入我们唢呐班,给我们这些弟兄接活,你看咋样?”
“那中啊!这活不孬,只要他愿意咋不管唉。”王会计说道。
正说话间,有人叫,“培仁叔,里边找你。”
“知道了,”王会计答道,“先这样说吧老王,我先去,里边找我不知道啥事,我去瞧瞧。”随即便走了。
“中,你去吧,我等等他。”黑老王说。
不一会儿路五爷从院里出来了,走到桌前,“走吧老王,咱上俺家去喝口茶!”
“不去了,不去了,今天这事大,再加上天短,你看这天都快黑了,俺们还有二十多里路嘞,得赶紧走。”
路五爷也不知道再咋留了,还没说话,黑老王就又说,“这是给你的,”说着递给八毛钱外加一瓶酒。
路五爷赶紧往外推,“这,这不合适。”
黑老王马上说:“拿着吧!咱不说好了,以后你就是咱们唢呐班的人了,有你一股账。”
“那也得下回不是。”路五爷说。
“就这回,你是一个爽快人,这咋恁磨唧唉!”黑老王说。
“给你就拿着吧!”那个唢呐班里叫旗的说道。
路五爷看看黑老王,又看看其他人,他本来就不是磨磨唧唧的人,索性就收下了,“中,打今儿起,唢呐班算我一个!”路五爷的说话声引来旁边的人送来惊异的目光。
“这就对啦!”黑老王说,“咱今天就不多说了,这天快黑了,我们得赶紧走。这还有两个肉夹馍,刚才上的肉没吃完,拿回去给家里孩子吃吧。”
路五爷又接过来,这次他给啥要啥,不再多说话了,因为他觉得推来推去显得虚伪,不是他的性格。
黑老王一行五人就走了,路五爷送他们到村口后便兴冲冲地带着酒和两个肉夹馍回家了,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把三个儿子叫来,又问儿子们:“恁娘下地还没回来了?”
老大说:“回来了,刚才又去二奶奶家捶布去了。”这老大十一了,说话办事却像个大人似的。
“哦,”路五爷说,“来来来,看我今天给你们带什么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肉夹馍。
“白馍!”老二看见马上喊道,老二今年七岁,是个机灵鬼。
“不是白馍,是肉夹馍。”路五爷故意把肉字拖了很长的声调,“想不想吃?”
“想……”老二老三抢着答道,只有老大没吭声,但是眼睛里流露出神情也是渴望。
“就俩,俺三个咋分?”老二马上看出了问题,这也确实让路五爷有些为难,一时的确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老大已经上学了,他也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办,但是他很懂事,“大,叫他俩吃吧,等会小三吃不完了我再吃。”
“我吃完喽!”老三马上说话了,虽然只有四岁,却是个不肯吃亏的主。路五爷看了看三个儿子,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好从三儿子的馒头上掰下来一块,又从二儿子的馒头夹的肉里挑出两块给了大儿子夹上,“儿子们,今天是第一次,以后咱们吃肉夹馍的时候多着呢。”看着三个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路五爷心里跟吃了蜜似的。
不一会儿,五奶奶拿着捶好的布回来了,看见三儿子手里还拿着白馍,心中纳闷,便问道:“三儿,你在哪弄的白馍唉?”
三儿子只是笑,不回答便跑开了。
“是俺大给俺捎的肉夹馍,捎了俩嘞!”二儿子跑来接五奶奶手中的布,五奶奶却不让他接,怕他掉地下弄脏了。
“恁大上哪儿去了?”五奶奶又问道。
“在堂屋教俺哥算数嘞。”
五奶奶进了堂屋,看见路五爷正在教儿子看书,路五爷看见妻子回来了,一时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还没等五奶奶问肉夹馍是咋回事就主动交代了,“你猜我今天遇到啥好事了?”
五奶奶扑哧一笑:“啥好事?人家给你个肉夹馍?”
“不光是两个肉夹馍,还有一瓶酒外加八毛钱,你说这算不算好事啊?”路五爷得意洋洋地说着,五奶奶和他结婚十多年,熟悉他的性格,知道不用问他也会接着往下说的,索性该干啥干啥,只听就行了。“唉,我说,你先别忙嘞,听我说完呗。”
“你说呀,我又没堵着耳朵。”
“今天不是李家办事嘛,还记得前两天我去找唢呐班不?领班的黑老王今天跟我说叫我以后给他接活,从今后我就算唢呐班的一员了,算我一股账,今天弄了八毛钱嘞,你说这算不算一件天大的好事啊?”路五爷跟着五奶奶这屋走那屋,为的就是把这事向妻子炫耀一番。
“那你以后不包队了?”五奶奶停下来问道。
“包,咋能不包,两不耽误啊,有事去办事,没事了再去理发啊。”路五爷说,“唉,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大好事啊?”
五奶奶一想,这一天还能挣些钱,比包队理发只挣公分好的多,确实是一件好事,笑着说,“中,不孬,是件好事。”
“是吧,我就说嘛。”路五爷高兴地说道,“你今儿晚上炒个菜,我要把我带回来的这瓶酒喝了。”
“看你能嘞,你能喝的了一瓶?”五奶奶笑着说道。
路五爷也笑笑,“你也陪我喝点啊,嘿嘿。”
五奶奶便去做饭了,路五爷继续教大儿子念书,二儿子和小儿子在院子里追着跑来跑去,一家人就这样其乐融融,叫人羡慕。晚上,路五爷和五奶奶两个人居然神奇地把一瓶酒喝完了,喝的一点儿都不剩,路五爷喝醉了,吐了一地,他是太兴奋了,居然也不感觉着难受,五奶奶喝的也有点高了,他俩没觉得咋样,倒是把孩子们吓了一跳,不过幸亏大儿子懂事,懂得照顾两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