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九
吊床完美地将我悬空,既不能着地,也无法碰触到花白的天花板——是哪个神话说世界诞生于虚空中的金卵①来着?我现在也处于不着边际的混沌之中。
就算梦醒,虚幻中的那些嗫嚅声仍如影随形。我把吊床挂在客厅远离一切家具的空旷角落。阳台就在不远处,一翻身就能看见。正如诸位读者所想:亮黄色的房子的敞开式阳台。
难道我忘记关上通向阳台的门了吗?瑞典秋夜的风砭骨,它们长驱直入,在我的后背,攫去一丝又一丝生命的热量。这样的寒冷,羽绒被根本不顶事儿。或许,我就是被这冷风吹醒的,真该死!于是,带着一些清梦被扰的愠怒,我翻过身来,眼睛眯开一条缝:我要看看阳台门是否仍未关闭。呵,这个处在世界尽头的斯沃尔门②。
我看见了,这是波,这是面条——不,是刚被撩拨仍在反复跳动的皮筋,这是振动的和弦。……好吧,这是一个女孩颤抖着的瘦削双肩。低低的哭泣声就从那里传来。您听您瞧:随着肩膀的振动,声音也忽大忽小。这些都带着奇异的节奏:嘟嘟嘟,嘟嘟嘟······这让我想起了摩斯电码,三个短点代表字母“s”。我还记得在电视里,曾介绍过触礁的船上船员们用马灯向对岸灯塔发讯号——三短三长三短——这是我唯一了解的摩斯电码。
是小玛丽在哭泣。长长的睫毛像雨刷把涟涟泪水拨开。在此之前,我从未料到她竟然会如此悲伤:无论是明媚的微笑还是有意无意的戏谑语气,都让人肯定,这是个开朗的女孩。但她确实在哭。她背对着我。挂在她无瑕脸庞上的泪珠经街上惨白路灯的光一照耀,折射出光彩投到房间的墙上,瞬间被放大了数百倍。同样的光影游戏,卡文迪许③测出了万有引力常数,而我发现了,泪滴中竟然有错综复杂如叶脉般的华丽纹路!
我看见她用手背偷偷擦了一下眼睛,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北欧的秋季美丽短暂,银色的雪铺洒在街道上,薄薄的一层,窗台上也结起蛛丝网般的的霜花。这些都是无价的美丽。又有什么比冰凉得将要冻结的眼泪更剔透的呢?没有。但是眼泪······并不珍贵。
她并没有穿足够多的衣服来抵御这些美丽的寒冷,我看见她穿着单衣,在深秋猛烈的风中不停地打寒战。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但我认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或许在这个她内心最脆弱的时刻,我的好意能俘获她的心,创造一段美好的关系。我希望我能成为她的朋友,或者半个哥哥,因为我希望这些甜蜜的微笑能永远在我身边——我如此天真地想,也就如此天真地做了,殊不知正中她的下怀:我偷偷翻身下床,带上一床被自己捂热的被子。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移动。霍波在潜行上有独特的技巧。不过多年以后,我反而不能肯定,她在那个夜晚是否真的没有察觉到我。
我蹲在她斜后边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停了停,在这个角度我能看见她三分之一张脸——面无血色的憔悴的脸。
柔软的羽绒被就像温暖的大熊,它代替了内向的斯瓦·扬布先生向美丽而惨白的玛丽·罗斯小姐施以一个大大的拥抱。
“盖上吧——你有什么心事吗?”“知心”的我在抽回双手时,指尖触及她冰凉的皮肤——这是丝滑如牛奶般的质感。在这个世上,有太多赤裸裸的粗砺需要这些小小的柔滑去抚平。
她带着惊讶的目光的回头看着我,于是我又在这个起霜的秋夜里看见梅拉伦湖幽蓝的湖面——她那双就算逝去也不熄灭的眼睛。灯光与黑夜,远不及瞳仁里的泪光。她没有理睬我,把头扭回去,看着街上那些站岗的路灯,继续啜泣着。偶尔街上有几辆车经过,车灯冰冷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她就像戴了一个钻石的面网。
当我在她身旁蹲下,她就把头偎靠在我的肩上,放开了声音哭。是谁弄坏了你心爱的八音盒吗?我的小黛西④?还是你不慎打开了魔盒?我的潘多拉⑤?请别担心!希望⑥还存在于此世,否则为什么还会有你这朵玫瑰存在呢?
无论我如何安慰,她都不肯透露伤心的缘由。看着她不住流泪,就像太阳也变成了雨水,在四月多雨的季节泛滥成灾。她的微笑能带来希望,她的悲伤就是世界的绝望——她就是长着黑白双翼的天使,在每一个时刻掌握着人们的情绪变化。我记得,多年以前,也有人像她一样把我的五脏六腑彻底揉碎过。
“回屋子去吧,这里冷。”我望着她的眼睛说道。同时我把肩膀从她的脖子底下抽了回来。她把头挪回椅背,还是哭。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长睫毛将泪水簌簌地刷下来,就像一颗颗玲珑的水晶。
“你会着凉的。”我的语气不带一丝关切的成分。在三十年的为人生涯中,我平静地说话,意味着不可抗拒的命令。我当时为了让她尽快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好像寒冷是什么该死的瘟疫似的,我抱起了她,连着那床被子。她窝在里面,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四肢冰凉,瑟瑟缩缩。当这块白玉已在我怀中之时,我才想起授受不亲的古老戒律,一时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尴尬,面红耳赤地往屋里走。
我把玫瑰从冰箱放回火炉边温暖的椅子上,打开房间的灯,然后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后,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姜茶已经从我的手中递给了她。此时她已经止住了哭泣,神情呆滞地接过杯子。
我俩都望着玻璃杯。里面的姜末在高温的水中沉浮,似乎就是它们轮回的力量推动了水汽的发生。白雾从杯中飘出,在空气中逐渐消弭。我们的目光顺着水汽,逐渐抬头,就看见了彼此。不过一瞬间,我们灼热的眼光又分开了。
她喝完了茶,躺在椅子上,头仰着望向房间的灯,双脚悬空吊着。这和是我才注意到她穿着一双半透明的蓝色塑胶拖鞋,而她的纤纤玉足似乎比拖鞋还要透明一些,像发蓝的果冻。摇摇曳曳,拖鞋似要坠落。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过头来重新看着我。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我,读者朋友,跟你们讲一个有趣的故事:蓝眼睛之中有一片湛蓝色的大海,大海之中有两颗海水色的蓝宝石。我们将宝石镶砌在一个无瑕的瓷娃娃上,这就是我们的小玛丽。她的眼里有什么?渴望。黑夜对阳光的渴望,龟裂大地对甘霖的渴望。这样渴望的眼神,让我想象到在加州明媚的阳光下,一个脸上贴了创可贴的小女孩汗流浃背,面对加冰的汽水贩卖机的渴望。一样的蓝眼睛,一样在闪闪发光,好美啊!焦灼的渴望,这不正是阴地里生长的玫瑰所向往的烈阳吗?它却如此娇柔,承受不住太阳的灼烧。在这个多汁鲜艳的幻想里,命运在疯狂作弄。就像那个小女孩,她的渴望生长出希望、勇气和力量,生命之花在怒放。然后,她身后的父亲轻拍她瘦削的肩膀,允诺一刻钟后将亲手把饮料递到她手上。于是她收起希冀的目光,把光明埋藏在心底。只是,她毕生也不会再回到那个饮料机面前。加州明媚的阳光从此也不再在她心中闪耀。渴望的激情,最终也会像冬夜里被闷湿的木柴一样,再无燃烧的可能。于是她长大了,迅速地成熟、衰老、死亡,失望如影随形。黑夜在阴影之地更容易被接纳。只有当她走向生命的尽头,在永远阴霾的奥兰多,她才会对自己的孙女许下当年未完成的诺言,在那个亘古不变的饮料机旁。
但小玛丽不同,正如她的身体,她的心灵也是她十四岁灵魂的封装,她在那个汽水机面前冻结,把渴望凝结了四年,问题也悬而未决。我今天越过了它,烈火令坚冰退却,睡美人正在苏醒。于是,无言之间,带着希冀的眼神重燃,她轻声唤着:“爸爸,我能买杯汽水吗?”
我犹豫了。时间的机器啊,你能停下来吗?我多希望自己只是她生命的过客,不,陌客。至少她能一直怀揣着未竟的梦想,不必来审问我的灵魂,上帝啊!我既不想当仁慈的父亲,也不想当感情的骗子,我······十四岁少女的糖果梦想不应该交由一名厌世的霍波来裁决,尤其是这个霍波的心,早已冷却。
我们之间的沉默终于在拖鞋落地的时刻被打破。它碰在地上发出一贯的闷响声。“谢谢你。”片刻之后,她终于对我说话。然后她穿上拖鞋,准备起身,不料却差点摔倒。我冲上去扶着她,把她带到房间门口,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逐渐合上的房门的后面。然后我又盯着房门等了一阵,似乎透视了木材看见小玛丽已回到了床上,我才放心地走向自己的吊床。我在这一刻就决定了要好好保护这朵易受伤的玫瑰,就像多年以前我苦苦守护一位盲女孩一样。
关灯之后,我爬上吊床,一片空荡之中,我才发觉,她把我的被子拿走了。
①:古代印度神话认为宇宙出自飘流在混沌中的梵卵。
②:北欧神话中的世界之门,在神族居住地的边缘。
③:英国物理学家卡文迪许利用扭秤,测出了引力常量的数值,证明了万有引力定律的正确。卡文迪许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将不易观察的微小变化量,转化为容易观察的显著变化量,再根据显著变化量与微小量的关系算出微小的变化量。
④:Daisy,雏菊,用于人名有“不善表达”的含义。
⑤:希腊神话中第一个女人,因好奇打开魔盒,使世界充满疾病与瘟疫。
⑥:潘多拉在最后一刻关上魔盒,把唯一美好的事物,即希望关在了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