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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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很小的时候,就在一片广袤的坝子里玩耍。那是一片干燥的黄泥地,随时堆满各式的泥胚。有一排排罗汉样的泡菜坛;有光溜溜的圆罐,它们列着整齐的队,在风中默默地伫立。
春生姓夏,他的父亲叫洪生。在没有包产到户的时候,就给村里管窑,烧一些砖和瓦。后来搞承包制,又有年轻人去沿海打工,大家伙的日子渐渐好起来,慢慢开始出现小楼房,瓦就不怎么用了。砖倒是用得不少,但市郊有人引进了几万块的机器,做出来的效率和品质,是夏洪生他们望尘莫及的。
他们父子就主要烧缸。大的可以半人高,小的可以托在手掌,若轮尺寸,得有二三十个SKU。工艺倒不复杂,就在以前做瓦筒子的基础上略加修改。那瓦筒子本来就是圆形,只是划了线,晾干后一个拍成三片,才是瓦的形状。在瓦筒子下面加上底,上面收口放开些,加上缸沿。一口缸的泥胚便成型了。入窑烧过,一口口或浅灰、或暗黄的缸便诞生出来。可以储粮,可以装水,可以酵菜,可以腌肉……用途多了去了。
家里的日子渐渐红火。但过了大半年,邻村的人也纷纷效仿,三四个窑厂冒出来,来拉缸的客流变得零散,大家的日子都开始过得不温不火。
算算也是,一斤猪肉一块六,一口大缸六块八。缸可以少用,肉总得吃啊。
日子不能总这样过,在水稻灌浆的一个夏夜,春生找到父亲,陪他喝了几杯粮食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端详了他一眼,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一米七五的个头,浓眉大眼,口鼻棱角分明,胸脯鼓鼓的肌肉,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他一仰脖,把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同意了他的想法。
春生召集了村里的同龄人,雇了十几米的大卡车,把出窑的大缸搬上车,缸里填稻草,再放更小的缸,或者是泡菜坛或者是罐子。再用稻草编成绳,箍在陶缸的肚子上,把一排排的缸横竖都连起来,即便有摇晃,也不会有损伤。
卡车满载上千个缸、坛、罐和十几个后生,向东开了五天,在一个集镇的街口停下来。他们找到街口的这户人家,每天三元租下他的三间空屋,用于住人。这些坛坛罐罐均匀地摆放在院子里,大路边;还是用草绳串起来。胖墩是这群人里的美食家,奉命去街上采买了柴米油盐,猪肉萝卜,各式青菜。夜幕降临的时候,浓浓肉香便弥漫开来。
东方鱼肚白,年轻人便绑了各自的器物,由庄子登记。有挑五缸三坛的,有挑两缸八罐的……没有一个重样。庄子爱读书,成绩好,但家里没有太多的钱供他,便刚读完初中就跟着春生出来记账。头天晚上春生已经公布了具体标准:最大的缸,三十五斤稻谷或者四十八斤玉米,或者三十九斤小麦;二号……怕大家记不住,由庄子画了图表,给每个人誊写一份。
晨风吹拂着大地,道旁的绿浪沙沙翻滚;鸟鸣不时从耳畔掠过,河水翻腾,潺潺流向远方。春生信心满满,迈着大步往前赶。
第一天晚上,庄子算完账,一共换出去各式器物共三百八十六件,人均往返二点六次,换回稻谷小麦玉米共两千一百五十六斤,待运回粮食八百七十斤(已换,但挑不动了,存放在农户家的)。
第三天下午,春生没有出去换缸。他坐上去县城的最后一趟班车,雇回来一辆大卡车,在天明前将粮食全部装上。差了庄子和另外一人押车,其余人冲过凉水澡,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三天后,庄子他们带来了两辆大卡车的货。一辆放空回去,一辆带走了这几天运回的八百多斤和预收的粮食两千来斤。因为人熟,也就不再需要派人押车了。
腊月初,他们刚刚换完南边几百里的地方。老梁问春生,下几车去哪里?
向东吧。
又向东,你还是没有放下她吧。
他缓缓看了老梁一眼,默不作声,向门外走去。
老袁是省城下放来的男知青,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姓林的,挺俊的姑娘,他们来到了夏洪生所在的村庄。知青住的地方是以前村里的龙王庙,用竹子分隔成小间,再糊上掺了麦芒的黄泥。隔夏家也就一里远的距离。
老袁俩太文弱,干活总是不够工分,老夏两口子就给了会计好处,把自己的工分往他们头上记。传说龙王庙闹鬼,尤其在夏天涨水的时候,老夏就让林姑娘到夏家,跟他老婆挤一起。独自在阶沿打地铺,跟生产队唯一的一头羊相伴。
后来乡上的领导“借”走了那头羊,每当涨水的时候老夏就独自犯嘀咕:别的知青也有小姑娘,咋不怕鬼呢?他又嘀咕:龙王庙都好多年了,有也是有神,怎么会闹鬼,他就怀疑那个人时不时把鬼和神分不清楚。
又有多少人分得清哪些是鬼,哪些是神呢?他喃喃道,每到这个时候,往往便能很快进入梦乡。
老袁他们来到这个村子的第二年,老袁和林姑娘结了婚。村里特意在老夏家不远的地方筑了两间土墙房作为新房。那个时候春生刚出生两个月,老是哭,奶奶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对银镯;手戴不了,便用红绳串了,挂在脖子上。
他一岁的时候,林姑娘生下一个女婴。春生妈去看了,欢喜得不得了,那不活脱脱跟她妈一模一样嘛。那小妮子哭得比春生还厉害,春生妈把那镯子分一个出来,也用红绳串了,挂在她的脖上,好像安稳了一些。
洪生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去生产队的鸡圈摸回来一只鸡。连夜找出那个偷偷藏起来没上交的鼎罐,炖了。分给春生一只鸡腿,其他的都用荷叶给袁家包去,老袁的女儿就不再怎么哭了。洪生两口子和老妈喝完大半罐鸡汤,那晚睡得很香。
老袁给女儿取名素英,征求洪生的意见。洪生没什么文化,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说好。他但凡文化水平高点,春生可能就不叫春生了。她却不姓袁,叫林素英,大家都搞不明白为什么。
大人们要忙着挣工分。从勉强能记事起,她就成了他的小跟班。她妈好像总是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洗脸,脸上时不时这里那里黑成一片,他就捧溪水给她抹。有时水进了眼,她嚎啕大哭,他便掰开眼皮给她吹。舒服多了,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六岁的时候,他带她去偷桑椹,他选紫红的给她摘了一大捧。她便坐在树杈上,一边吃一边晃着小腿儿。一阵夏风吹来,她挥着小手做出扇风的样子,哇,好凉快。
她喜欢吃杏子,有一年他爬上杏树,故作好吃地扔下一枝来。她正要狼吞虎咽,一股酸涩冲上脑门,她眼睛眯成了缝,两个鼻孔向着天出气,嘴巴张成了o字形,站在树下一直往上扔石头。。
再大些,她妈便不怎么喜欢她跟他在一起了。有次他俩在小河里围了堰,捉了几条鲫鱼。他用桑树皮串好,拉着她飞奔回家,放到水缸里。大人们收工回来,父亲拿木瓢装了水,放进去三条让她端回去。母亲怕她家不够吃,又捞起浮在水面那条最大的让他送去。
都六七岁了,别老跟那些泥孩一起跑,她妈在训斥她。他愣在门外,那条鱼本来是不动的,不知为什么,一个打挺掉到地上。袁叔叔闻声开了门,看了鱼,他微微笑了笑:哪能吃这么多呢。
后来,他们之间关联得最多的仿佛就只有那对银镯了。那两只镯子上有不同的花纹,一只是龙,一只是凤。他戴的是凤,素英戴的是龙。春生妈感觉有些别扭,想互换下。他爸说,嗨,哪有这么多讲究。
七岁那年,他们想要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他找出父亲剖鱼的小刀,才感觉技术难度颇大。最后她在他的凤尾后刻了个拼音“y”,表示是英;他在龙头边刻了个“c”,表示是春。
一个闷热的下午,父亲告诉他,他们回城了,坐的一点钟的车。那个时候,他正在睡午觉。
他只知道,她的家在往东走的那个省。
春生他们也不断摸索。比如一趟货出去,出门是比回来轻的,怎么能选路让能到的地方更远,让回来的路更平坦。又有哪些地方有比较好说话,家又靠近公路的爷叔,可以帮忙存个几百斤粮食……
收过麦的时节,一个礼拜六。那天下午,他经过一条峡谷的河边,有老乡唤他的声音。河水声很大,听不太清。他也很纳闷,这家人半年前换了一百多斤粮食的坛坛罐罐,能用那么快?他把余下不多的两口小缸放在河边,从小路走了上去。
院子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未等大人开口,她已叫住了他。
叔叔,你能拿我家的粮,给我老师换一个能泡菜的小坛子么?脆生生的声音传过来。
可以啊,他微笑着说。你的老师住哪里呢?
小女孩指向对面,他放眼望去,对面的山坳里有几株杏树,黄澄澄的一片。一旁是一所小学,院子里升着一面国旗。
他和孩子母亲确定好坛子的大小,她要进屋去舀粮,他笑笑说,不急,一手交货一手交粮嘛,我袋子都没带呢。
两人约定第二天上午去学校。
他们坐在院旁的台阶上,等他们下课。这里只有一个老师,她说。以前有两个的,她补充道。
不多时,孩子们走出教室,没有铃声。他甚至好奇他们是如何知道上下课的。老师走了过来,这是一个瘦瘦的男老师,一米七的个儿。他捧起坛子,赞不绝口。
这时一个不大的童音传来,她在叫爸爸。
他心里一惊,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让他瞪大眼的是,她的胸前,有一个用红绳系着的银镯——他十多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别家给小孩子戴手镯都是戴在手腕上的,不知道奶奶当年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安排。
他感到惶恐,他起身对孩子母亲说,我们去装粮吧。
孩子母亲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仿佛他们从未谋过面。
身后传来那个老师的声音:牛娃,吃杏不?
不吃,老师还没吃呢。这应该是那个牛娃的声音。
老师吃过了,你们吃到嘴里,她就甜在心里。
你骗人,我爷爷说了,杏子掉到地上,才是林老师尝过了。
他像逃似地跑到那个小同学家的院子,气喘吁吁。
你怎么啦,要不要喝点水,孩子母亲拿起瓢,递过来一瓢山泉。
你说,那里,他指着对面学校,有两个,两个老师?
对呀,一个现在的廖老师,一个林老师。
是,是林,……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认识那个镯子。他要让别人说出那两个字。
还有一个是林老师,林素英老师。
她在她生前不知道她叫林素英,虽然她们碰面过好多回。直到去年那次追悼会,给她开追悼会,她才知道她叫林素英。
她,她是怎么,怎么……
他刻意不去说那一个字。
去年夏天,发大水,突然水就涨起来了。林老师送两个山后面的小朋友回家,在上坡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马蜂窝。她把孩子推到一边,自己把那群马蜂往坡下引。她顿了顿,明显哭了起来。她倒在了河边的芦苇丛里,村民们中午把她送去乡卫生院,傍晚抬了回来,盖着白布。
唉,你粮还没拿呢!孩子母亲追出院子,把一袋小麦递给他。
回到歇脚的地方,胖墩递给他一碗放凉的鸡汤,他喝了几口,放在了一边。胖墩看了一下碗,拿毛巾给他擦了汗,嘴里嘟哝着:奇怪……
他把房东叫到一边的水井旁,给他递上烟。
你说杏花村那个老师?唉,她是来支教的。去年救学生,没了。
她家里人呢?他试探着问。
唉,她父母啊,知青返城的,工作也好,教育系统的。前年冬天,出了车祸,两个都没了。为此,杏花村小还停课了一个月呢。
唉,人啊,说不清楚,老汉抹着泪。家里安排的对象,那个男老师,父亲是市里教委的主任,后来贪污了公家的钱财,逮进去了。
唉,多好的姑娘,来的时候啊,还在我这里讨过水喝呢。
他告诉胖墩他们,他第二天有事,要去看望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
他溜出街,坐车去了县城。他买了她爱吃的炸鱼,他甚至在全县城唯一一个有卖桑椹的地方买到了桑椹,他还买了最新流行的碎花裙……
他踉踉跄跄地找到了她住的地方,那是村小学后面的一道山梁。她的坟安静地躺在那里。坟上长满了白花草,几块形状不一的石头砌在坟前。旁边插了一个用作业本上的纸折成的风车,在悠悠地转着。
他给她上了鱼,他在等她,他知道她动作不快。她应该尝到了鱼的味道。他慢慢取出那盒桑椹,他给她打开盖子,他告诉她慢点,这个是熟透了的,紫红紫红的。他劝她不要噎着,别怕,他安慰她,慢点吃,这是买的,专程去好远好远的县城给她买的,再也不用偷了……
他打开那条裙子。他还没看过她穿裙子的样子呢。她应该很喜欢吧。他掏出那个需要浸煤油的打火机,这是袁叔叔走之前留给她的,对,就是她父亲,留给他的。他扳动轮子,一次,两次,终于冒出了火苗。
一团黄色的火焰在他面前跳动,一阵风吹来,火光窜向天边……他仿佛看到她,一颦一笑,映现在面前。
他爬到了那座山的最高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嚎啕大哭……
阳春三月,乡里和县上在窑上召开联合会议,重点讨论如何减产或者异地生产。毕竟一大片耕地都变成凹凸不平的水洼了。
要不先陆续停产研究,老县长说。
大家都把目光看向春生,仿佛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我同意,在一片哗然声中,他微笑着说。
改革春风吹满地!春生跟其他亲戚一样在市里买了小两室,给父母居住。
他挎上背包,目光看向远方。
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多么熟悉。
那是她四岁时,他背她去桑椹地,她的银镯挂到了他的肩膀的疼。
他调整了背包带上铁环的位置,大踏步向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