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农民》
农民的儿子,不一定是农民。但是,皇帝的儿子是太子,郎中的儿子也算半个兽医,农民的儿子能继承的家业,便是农民的行当,么有别的路子可走,由不得你不承认,这是注定的。
最惹人恼的,不是天生就是农民,而是挂着农民的头衔,不会种地。揍生意的人,儿子就是这块料。就如,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猫的儿子会叫春,这都是定数。行当都是接班的,偏偏农民接不了班。农民的儿子,没几个会种地,这是好事,也不算多好的事。
在我还小的时候,村里还是种麦子的。秋天的霖雨前,就要洒麦子种。我是懒于种地的,父亲各种引诱下,我才不情愿的去地里,站在地畔上,一动不动。偶尔见了村里的伙伴儿,扛着蹶头,垂头丧气去挖地。父亲总夸一通伙伴儿,相应的,贬低一通自己不爱劳动的儿子。伙伴儿听着父亲的夸奖,得意忘形的样子实在令我不满,只见伙伴儿趾高气扬,战战兢兢。伙伴儿的母亲,是我最早见过的一波儿圆滑的人,她对父亲这样说过,她儿子只会种地,不像老陈你的儿子学习好,也乖。我听了看着伙伴儿母亲微笑,伙伴儿则气愤的扛起蹶头,消失在那条地楞上的小道上。
当时,听了伙伴儿母亲的话,突然就觉得,在那个凄凉的秋天,被迫无奈的晌午,一个中年人与我有了深深的共鸣。这个共鸣持续了很久,以至于每次有人提起伙伴儿的母亲,我总是很积极的称赞她人好。直到有一次,她也用同样的话,夸奖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娃,我就再也不提伙伴儿的母亲了。甚至觉得,她说的话是假话,种地是出路,上学有啥用,能吃还是能喝。后来,是父亲带我去挖地时,告诉我,上学才能到山外去,种地就一辈子窝在丹江河跟原岭这一碎块地头了。那天晌午,地楞上的风从原岭以北呼啸过来,把地里的红坂土沫,扬上了天,卷到了丹江河畔。一霎那,我觉得,我就该像这红坂土沫,随着丹江河一路向南,汇入汉江,再从武汉入长江,最后百川归海。
回想起来,没有专门种过地,也种不了地。不论种啥,都会让村里种地模范笑话的。高中时,他们会说,这娃高中了,种的苞谷不发芽。大学时,他们会说,上学上的多,种庄稼还是种药材,都干不了,上的啥学。我一定不会反驳的,因为他们是模范,他们是我老一辈的乡党。实际上,这些年,所剩不多的土地,都荒了。再也不会有模范农民的说法了,我的行当要销声匿迹了,我却感觉不到悲伤,我想这个过程它本身就是悲伤吧。
其实呀,只要有意愿,父辈是农民,我永远是农民。无论我在哪里,我忘了自家的土地,我将来在哪里,我会做什么,我都是农民。虽然,明知道这辈子都不会是农民了,但我不会忘了那个属于农民的年代。
我人生最大的错过,是错过了人民公社的年代。我想体验,我揍梦都想体验,那时农民主导社会的感觉。就正如,我从爷爷的泛黄的日记本上看到的公社那样,从爷爷的账单上看到的那样,那是农民最真的生活啊,可惜,我从来不曾见过爷爷,对我来说,爷爷奶奶都是一副平面的黑白相片。
我回过头来,在我从小玩到大的村里,望了望消失的场景,还存留的场景,幻如一群碎娃在这里玩的不亦乐乎。这商山洛水,丹江河流过的转弯处,原岭前头,眼里掉下了一滴泪子。外甥问我怎么哭了,我说没哭,舅舅这是沙眼,风一吹就想掉眼泪。外甥给我擦拭了这滴泪子,外甥的小手是如此舒坦,好似春风沐浴过我粗旷的脸庞,带走了我一滴可贵的泪子,带走了我如夜空星斗般的童年。不知道啥时候,我结束了我的童年跟少年,结束了我的农民生涯。我满怀着远大的理想,从此一年回去四次,在陌生的城市里,与一群陌生人孤独相拥,我想,这是我要的生活吗?静下心来,我才明白了。忧伤和烦恼,从我离开丹江河畔在外求学的那一天就一直伴随着我,我始终不能摆脱没有归属感的苦难………
默默回想着,那地畔上的老久的土,我抓了一把红坂土,塞进了嘴里,味道是那样的好,就是这土,它能种出来庄稼,能种出来中药材,也种出来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