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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

2024-09-23  本文已影响0人  米妖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吴美娟是被一声喊叫惊醒的。睁开眼的瞬间,才知道是做了噩梦。那声音尖锐刺耳,非常真实,以至于她完全回忆不起梦里的其他情节,唯独记住了这声喊叫——那就让她死去吧!这句话应该听谁说过?她的脑神经细胞迅速活跃起来,很快就“网”住了一张脸,是李明哲。她记起来了,有一次视频时吵架,他说过这句话。吴美娟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诧异竟然会梦到。

房间里比较安静。

她摸到枕头旁的手机,早上七点四十分。屋外大亮了,光线从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涌进屋子,空气里有新鲜的潮腥味。她后悔没采纳房东的建议,换一幅厚点的窗布。平日出门早,并没觉得薄旧的窗帘碍事,这会儿才发觉它在夏天竟是如此无用,晨曦下都近乎透明,更耐不住海风的拉扯,一扬一荡间,远处比视野更高的海平面忽隐忽现。吴美娟盯着看了一会儿,有些眼花,便赶紧闭上。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把目光定格到床上方的天花板。常年的潮湿和盐蚀,使它布满了青黑色的霉斑,一小团一小团的,成点状或线状向周围蔓延,在某处汇集后扩展,形成千态万状的图案,像地图,也像某种密码。吴美娟固执地认为是密码的可能性更大,是海与人类交谈的一种方式。

很早以前她就尝试破解这些“密码”。那时她还住在老家,国内南海边上一个叫见水岛的岛屿。岛屿很小,百分之六十的面积都是海,岛上只有一个渔村,全村三十来户人家沾亲带故,白天捕鱼、织渔网、晒鱼干,夜里听着海涛声睡在船舱里。吴美娟没有在船舱里睡觉的记忆,都是听阿妈说的。她只记得最开始的屋顶是帆布做的,屋子也不叫“屋子”,叫“棚”,后来才有了“屋子”和“天花板”之说。她就是在天花板上认识了她的“密码”。躺在床上“破译密码”,是属于她的小秘密。说破译,实则就是依照霉斑的形状天马行空去想象,都是她见过的东西,比如云,比如船,比如阿妈心情好的时候用鸡蛋给她煎的蚵仔饼。每年春天,阿妈是顾不上她的,一大早便去码头帮村里阿伯阿叔们卸鱼洗箱,有时候会在中午回来,拎着一塑料袋丁螺或者毛蚶,她便知道今天可以不用吃鱼干;入秋后退潮了,阿妈会跟着村里人去见水岛的东面“行盘”,那里礁石嶙峋,礁壁逢里总能掏到更多的公螺、割蚵。这一走就是十几天或者一个月,她看天花板的时间就会更长些,有时候躺着就过完一天。要是饿了,家里有很多晒干的小鱼和小海鲜。

星期六的海鲜早市比往日热闹,房间里听到的喧嚣声比平日大了许多,但并没影响吴美娟的好心情。她觉得可能跟那个梦也有关系,虽然不记得梦的内容,但那句话无疑是冥冥中的讯号,可能不久就会有欢喜的事情发生。她把枕头往脖子下堆了堆,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依旧盯着天花板:这里的“密码”更有趣些,它们不会过重地堆积,老家屋顶的霉会越积越厚,直至长出一片毛茸茸的东西,像开出的“花”,惨淡淡的青色,渗出褐色的水,夜里突然滴到脸上,吓人一大跳。

她突然发现头顶上方有一大片霉迹是新形成的,形状像一棵奇怪的树,旁边有一条线形状的汇聚过来,重叠在“树干”上。像一条蛇,对,像缠绕在橡树上的蛇妖。她为自己的“破译”兴奋起来。上次是在哪里翻到“蛇妖”的画册?她颦起了眉头,想起来了,是在Aken的工作室,那幅画的标注是“《旧约·创世纪》里的亚当和夏娃”,她对亚当和夏娃不感兴趣,但旁边那棵顔色鮮丽的橡树、以及缠绕在树干上的半人半蛇令她惊喜——禁果原来是蛇妖诱惑亚当和夏娃吃的,这个蛇妖才是真正的“因”。她自咎曾经的认知肤浅,一直以为亚当和夏娃吃禁果是欲望的“因”。

那天是Aken第一次主动发出邀请。之前她也去过他的公司,呈送他们公司的新药品广告策划稿,来去匆忙。那次明显不同,Aken在办公室里面的一个隔间接待她。隔间很隐蔽,进出就在大班椅背后的书架里——取出一本书架上的书,书架壁的正中间就打开了一道门。那本书就是画册,Aken打开门后,顺手把它递给她,让她先进去休息一下,等处理完手上的公事他就进来。休息室有他提前为她准备的精致甜点和红酒,她就在那时候翻到了那一幅画。Aken进来后,与她闲聊旅游和风景,问起她的家乡,还不断地赞美她,说喜欢她头发的香味,想抚摸她珍珠般光泽的皮肤……她低眉浅笑,做害羞状,内心却对这些话充满了鄙夷,即使是奉承,与大诗人李明哲相比,他的话就是狗屁。但Aken的反应正是她想要的,她需要他为她着迷,为她激情澎湃。他们举杯,缓缓靠近,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甜酒发酵的酸味,越来越浓,他的眼神热烈得发光,就像星星点点的火苗徐徐汇集,顷刻将旺盛地燃烧……但最后,他仅仅是很绅士的拥抱了她。

想到这里,吴美娟饶有意味地翘起了嘴角,她将食指放到唇边轻抚,回味着那天空气中荷尔蒙高度发散的暧昧,Aken急促的心跳和发烫的身体,此刻也似乎触手可及。似乎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激发起她更强烈的征服欲。她不得不承认当时差点破防。但是作为一名“猎手”——她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作为一名资深的“猎手”,不到最合适的时候绝对不能收网。就像以前阿妈教她如何在夜里抓鱼,那个时间里,鱼儿们大都睡着了,持着强光手电,悄悄地潜下水,在水下20或者30米深的地方,看准目标,用电筒猛射它们的眼睛,鱼儿会懵得一动不动,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它们抓住。

这种异于常人的冷静,竟像是来自她的天赋,助她一路从纷繁芜杂的境遇闯了过来。即便身处异国他乡,她也从滞留阶段的东躲西藏,到如今在这个美丽富饶的海边小国正大光明拿了EP,并且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瞧着吧,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这一点,她从来都很自信。

房间里的温度逐渐升高。吴美娟掀开盖在身上的毛巾被,支起身体靠近床头,将吊扇的旋钮拧到最大一档。即使是最大一档,老式木扇片也只是象征性加了点速度,风力并不会更大。她看了看时间,楼下海鲜早市接近尾声,鱼贩们更卖力地吆喝,讨价还价的杂音里有本地话、普通话、英文,拉鱼的板车轱辘碾在高低不平的土石子路面上,辘辘、吱呀、辘辘……突然,噪音变大了,像是从某处涌入一股额外的声浪,瞬间铺满整个市场。吴美娟认真听了听,听不真切,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翻身坐起,伸出雪白的大脚趾勾起人字拖,快步走向窗户。掀开窗布,迎面而来的海风与热气混杂着,像一层不透气的面纱将脸猛然罩住。她伸手往鼻子上抹了一下,眯缝起眼,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海面,便踮起脚尖,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

吴美娟租的是海码头渔村的旧居民楼,她在三楼,窗户下正好是海鲜市面的拐口,这个位置只能斜睨一角。她看了半天并没看出什么,却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敲门声。

放下窗布,她转身往门口走去。经过旁边的立式穿衣镜,不忘顺手整理下衣服和头发。她已经想到了来人是谁。她不认识附近的人,也从不与左邻右舍交谈,除了出门和回家路过楼下小超市,偶尔会与门边收银台里的老板或者老板娘点个头。只有房东老太太会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上门,收取房租。

果然是房东老太太。她站在门口,瘦弱矮小的身子裹在一袭深蓝色的纱笼里。吴美娟将她让进屋,老太太一边往里走,一边解开遮着头脸的头巾。她也是华人,祖上三代都居住在这里,以渔业为生,她的模样是典型的东南亚人,皮肤黝黑,五官扁平,不笑的时候已经满脸褶皱,偏偏她习惯一说话就笑,整张脸就只能看到不停翻动的厚嘴唇。

吴美娟在心里称呼她为“牛油果太太”。初次见面时,老太太的模样让她想起曾经因为不舍得吃、在冰箱里放瘪了的牛油果。当时,她并没真的想在这个临海的渔村里租房子,因为是陈公的安排,而且房租由他付,她只能跟着来看看。三楼一底的老式住宅,一室一厅,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没有电视机,除了大门,与外界有联系的只有东面墙上那扇窗,窗户面对大海,那是她熟悉得想逃离的景象。她更不喜欢楼下的海鲜市场,旮旮旯旯都留有岁月侵蚀的痕迹——高低不平的石子路,随处可见死鱼干、贝类等海洋垃圾,无数的蠓虫在上面聚成一团团云状,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腥气。陈公似乎很满意这里,他向房东询问前房客的情况。“牛油果太太”艰难地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夹着本地话和英文。她说之前的房客是一个中国作家,高高瘦瘦的,烟瘾很大,不爱开窗。在这里住了三年多,后来说是写的书赚钱了,再后来,就回唐山了。看得出来,“牛油果太太”对吴美娟这个房客很满意。陈公介绍时说她是刚毕业的学生,现在做报社记者,老太太就笑着不停地点头。吴美娟没有说话,她的注意力被窗台上的东西吸引,是一个脏兮兮的土陶花盆,泥土已经干裂成板块样,一株灰尘扑扑的植物像是“嵌”在里面,植株大部分呈灰白色,肋棱错乱,像一个袖珍的畸形山峦,细看下,它的顶端竟然还有一点点青绿,长着稀疏的短矛刺。她好奇地伸出手指去戳,居然坚硬如石。植物也会钙化?她觉得有点意思,猜测是因为海边的潮润,才没有让它完全死掉。是那个作家留下的吧?这一瞬间,她的内心竟然莫名生出亲切感。回头再看看屋内,几样简陋的家具似乎都存在得理所当然了。于是,她改了主意,将房子定了下来。

吴美娟去拿挂在衣柜里的包。房东只收现金,她早就准备好了。 “牛油果太太”站在窗户边,讲着楼下发生的事情,这次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笑。阿三的儿子好狠心,她说。把阿三的钱都拿走了,要真的不管他死活了。吴美娟往外数着钱,断断续续地听着,大致明白了情况。阿三是“牛油果老太太”的老邻居,与她差不多年纪,鳏居多年,儿子结婚搬走后就不再管他,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前两日阿三去了滨城花巷子,被他儿子的朋友撞见,今天他儿子就闹到市场来,要把阿三所有的钱都拿走,说没了钱就不会去那种地方丢他的脸。提到“滨城花巷子”的时候,“牛油果太太”丝毫不掩饰她一脸的唾弃。吴美娟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她知道那个地方,靠近跨海大桥的一小片区域,地名好听,实际是花钱找乐子的地方。跨海大桥地处边界,连接着两端不同的国家,但凡这样的地段必是鱼龙混杂。那里居住着极少数的本地人,大部分都是各种原因滞留的外来人口,为了生存,做什么的都有。某些本地人从中窥出了商机,就地取材,在那边开发了一些娱乐性和服务性的营生,包括情色与博益等行业,倒也提升了本地经济,逐渐竟繁盛出了“名气”。当然,那些浊流都是潜滋暗长在富足风光的社相表面之下,只是基本人人都心里明白而已。

“牛油果太太”拿到房租,满脸的褶皱立刻又堆成朵花儿,阿娟啊,今天不上工,你多休息,我这就返了。她把吴美娟递过来的现钞卷成一卷,塞进手腕上挂着的小袋子里,并用手在外面捏了捏。小袋子是布做的,束口处逢着两粒白色的小珍珠,珠子表面已经发黄。“牛油果太太”视其若珍宝,几乎从不离手,说起它的来由更是满脸放光,这是她出嫁时自己做的钱袋子,上面的小珍珠是她男人下海采的。要知道普通渔民能在没有设备的辅助下采到珍珠,的确是难得的幸运和福气。吴美娟学会浮潜后,就曾经期盼能采到珍珠,哪怕是一颗极小极小的。可惜她没有这种运气和福气,不止是她没有,全村的人没有。

送走了“牛油果太太”,吴美娟重新躺回床上,起初的好心情已经烟消云散。刚才的闹剧不知道最后会如何收场,她在心里叹息着,若是“牛油果太太”知道她就是从滨城花巷子出来的人,怕是会惊得脸上的褶皱跌到地上。她盯着床尾上方的天花板发呆,那里有一个小黑洞,剥落了一半的石膏皮在洞口悬垂,随着吊扇的风向似有似无地荡漾。吊扇是很老式的那种,三个木制扇叶,扇叶因霉变和虫蛀显得斑驳丑陋,有两叶都有明显的开裂,露出里面更新一点的颜色。此刻它正在慢条斯理地转悠,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蹒跚着步子在原地一圈一圈打转。

手机响了,微信视频的铃音。吴美娟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是李明哲发过来的视频请求,她想了想,按下拒绝键。昨晚吵架后故意没回复他的微信,看来已经煎熬到他了,她心里略微舒服点了。从李明哲的反应来看,他正按照她的预计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这是她计划中的事情。手机再次发出鸣叫,李明哲发过来一条文字消息,说正在办理签证,准备过海来找她。吴美娟楞了一下,有点意外。以她的了解,李明哲是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他是那种正经得近乎偏执的人,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有些疯狂,发作起来的歇斯底里,令人害怕。她见识过李明哲发脾气,像是魂儿被抽走了一般,表情呆滞,忽而狂躁起来,顺手拿到什么就砸什么,口里念念有词,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拔……那是他们视频时第一次吵架,他在聊他写的诗,无意中透露他所有的灵感几乎都来自他的女朋友。凭什么不是我?她的醋意瞬间爆发,如海啸般势不可挡。她没有责备他隐瞒有女朋友的事情,而是声泪俱下的自怜自艾,说无意中竟然成了人人唾弃的“第三者”。李明哲被彻底吓慌了,他善于笔下生辉,却不太会说话,只有不停地解释,不停地安慰,最后,就这样歇斯底里的发作了。

那次之后,吴美娟便调整了对他的“攻略”,从先前的“单刀直入”改为“迂回盘旋”。男人得哄,但也得适当给点痛,不然他们就不懂得“来之不易”。然而,李明哲提出现在就见面,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她突然觉得烦躁,丢下手机翻身下了床,朝卫生间走去。

跨海大桥的桥面上车流不断。由于限行,更多要过桥的车辆等候在桥头闸口,长长的车队向后延伸,如同一条蛰伏的蛇,蓄势待发。吴美娟从TAXI上下来后,便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在防晒衣里,白色的连帽长款,只露出脸上的宽幅大墨镜。她看了一眼过桥的汽车队列,便转过身,顺着旁边的下桥口往海港走去。

还在休渔期中,海岸线上寥寥停泊着几艘本地的渔船,插着统一的旗杆,国旗在轻柔的海风中有节奏地招展。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排排层叠的集装箱,蓝白灰相间,像砌起的一道彩色墙,阻断了海与陆地的连接。吴美娟发觉今天的海是墨绿色的,海浪似乎比往日更猛烈,海滩上看不出什么,但打在桥墩上的浪子发出的声音不是“啪”的脆响,更像是“哄”的一声嘶吼。她顺着海岸线往西走了200米左右,到了花巷港。从港口市场往上延伸的这片区域,就是“滨城花巷子”,各种肤色的人在这里汇集,做生意的拉客,旅游的淘宝,本地的赶集,还有那些隐晦的勾当和交易。熙来攘往的人群,闹闹哄哄的凌乱。

吴美娟低着头,在人流中轻车熟路地穿梭。

走出小商品市场的街口,远远就能看到“花巷子酒楼”红底烫金的招牌,那是一家中高档酒楼,主打粤菜,据说创号30年以来,生意一直兴隆。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来此地赏味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世人都知道它的菜品出众,却极少有人知道它的另一个名头。吴美娟行过了与酒楼相邻的“珠玉斋”,便向左拐,走进一条窄口深巷。这条巷子通向酒楼的另一个门。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屋里昏暗的光线令她有短暂的失明错觉。她摘了墨镜,取下罩在头上的连衣帽,举目往里看,大厅里灯光黝暗,飘荡着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正对大门的神龛上,一对电子烛灯忽闪着暗红色的光,手持青龙偃月刀的“金身关帝”乜斜着细长的眼睛,正看着她。她快步穿过视线霭霭的大厅,径直走向包间的长廊。空气清新剂的香味没变,还是她熟悉的小苍兰,清新芬芳,仿若置身阒无人迹的花海中。她幻想过这样的美景,穿着最漂亮的长裙,在花海里奔跑,旋转,长发随风飘曳……但也只是一霎那的念头,她并没有打算去实现它。

陈公应该先来一阵了,他的面前放着用完餐的白色骨瓷餐盘。看来他的习惯依旧,不会等着她来一起吃饭。吴美娟抿嘴冲他笑了笑,脱掉防晒衣,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并顺手拉了一下身上吊带裙的肩带,款款走向他对面的位置。这一刻她有些恍惚,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一天,就是穿着这件紫色的吊带裙,跟着“妈妈生”走进了这个包间,认识了陈公。那天,陈公对她裙子抹胸处缀着的金属片和仿制珍珠很感兴趣,不停用手去抚摸,她害怕得全身颤栗,强压着内心的恐惧,不敢伸手阻止……她知道不听客人话会有什么结果,毒打和毁容算比较轻的惩罚了,还有被带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的。陈公临走时,说下次来送真的珍珠给她,并且真的很快就送来了,是一对金珍珠耳环,珠子有大拇指指头那么大,圆润饱满,能清晰地反射图像。从“妈妈生”羡嫉的眼光中,她相信它的价值不菲。也就是那次以后,她很快就适应了“工作”——只需要扮美,蝴蝶一般穿梭在不同的客人之间,就能得到她想要的物质和钱财。她为意外地发现了“生财之道”而惊喜,甚至开始同情还在见水岛上的阿妈。她觉得阿妈比她更美,却不懂享受生活,每天日晒雨淋的劳作,买一条像样的花色连衣裙也要犹豫很久很久。她决意彻底丢弃过往,迎接新的开始。陈公的到来愈发频繁,每次都带着礼物,从珠宝首饰和服装逐渐变成了现金。最后,耐不住她梨花带雨的温柔胁迫,动用关系和钱财,几费周折后将她“带”出了酒楼,还为她申请到长期暂住证。

每次换住处收拾衣物,看到这条紫色的裙子,吴美娟都想扔了它,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即使是个“痂”,那也是属于自己的吧,她隐隐觉得这条裙子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比如今天这个情况。

看着陈公一脸欣赏的表情,吴美娟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今天是来做最后的告别,电话里她已大致知道缘由。本来可以找理由拒绝见面,反正陈公已提前将“告别费”转账给她了,何况现在的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庇护”。但是她还是来了,穿着他最熟悉的紫色吊带裙,带着仪式感,就像盛大演出结束后的演员返场。

陈公为她点的仍然是椰丝鸡柳饭。其实她并不爱吃,是他喜欢让她吃。她漫不经心地扒拉着餐盘里的鸡柳,坐在对面的陈公嘬了口茶,开始轻声细语地说话,言语间充满了无奈和感伤。吴美娟并没有用心听他说的内容,关于陈公的家庭情况,她大致是清楚的。年轻时与前妻的理念不合,做生意的人嘛,很忌讳一个家庭里有不同的发声,他的前妻便带着他们唯一的儿子去了国外。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如今年龄大了,开始留恋亲情,便打算重新生活在一起……陈公走了,“束缚”她的最后一道“障碍”也就没有了,吴美娟觉得自己应该为真正成为“自由人”而高兴,但不知为何,此刻更多的却是惆怅。她抬头看向陈公,他如常穿着白色的长袍,偏黄的脸色缺少生气,刻意新染了头发,看上去比印象中年轻一些,只是眼神更加浑浊。从某种情感上讲,吴美娟并不讨厌陈公,尽管他的年龄比她大三十岁左右。最初,她的确是想依附他摆脱困境。慢慢地,她发觉自己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不是男女之间的爱,也不完全是利用。当真的仰仗他的帮助成为了“自由人”以后,这种情愫变得更浓了。或者,她自我分析,可能是把他当作了“父亲”。

她对“父亲”这个概念,基本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他是从海的那一边过来的,不只阿妈这么说,村里的人都这么说。但也只有这一句话。阿妈唯一一次主动说起阿爸,好像是在一个元宵节前。那时候,她只有十岁,爱去村头看扎龙船灯。元宵节那天,全村的人会跟着这条龙船灯把见水岛走一个遍,祈求神明带走每家每户的苦难,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阿妈就在那个时候提到了父亲,她说如果你阿爸在,这会儿就把你举高高,必定是靠着龙船头的位置。阿妈脚力不足,只能紧紧地拉着她的小手,勉强跟跑在人群后面。

那阿爸去哪里了?

她期待地望着阿妈。阿妈的神情突然就变得冷漠了,她说,不知道,可能死了。

其实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她在家里翻到过一本相册。那段时间大家都上岛去晒鱼干,阿妈去了,把她留在家里“自生自灭”。她已经连着吃了几天的鱼干,总想着在屋子里找出别的什么东西来吃。翻到放衣服的箱子底,她看见了一个更小的木匣子,棕色的,漆色乌亮发光,摸着顺滑,上面挂着一把小巧的铜挂锁。她折腾了半天打不开,索性抱起木匣子站到床上,往地上狠狠地砸。一次,两次,三次,木头散架了,木框子裂开,跌出几个小物件,还有一本书。不是书,是像一本书的相册,薄薄的,摸着有些粘手。可能因为时间长了,屋子里又很潮湿,相册封面的图片褪了颜色,整体偏蓝,但依然能看出上面有繁华的街道,无数的鲜花和绿树,马路中间的汽车扎着两条“辫子”,公路两旁是两楼一底的联排房屋,远处有一幢更高一些的大楼,挂着很显眼的广告牌。她一字一字地读出了声音—— “滨城花巷子”。她知道滨城,村里的阿伯阿婶们经常提起,那是另外一个小国家,虽然看不见,但就在见水岛的对面,在海的另一边。果然,她在图片右下角的两条烫金色花边旁,找到了“滨城”的字样。

相册里只有一张三个人的合影照片,同样有些褪色。她认出女的是更年轻时候的阿妈,阿妈抱着的小女孩应该是更年幼的自己,旁边的男人戴着墨镜,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难道这个男人就是阿爸?那天傍晚时分,出岛的人陆续回来,吴美娟抱着相册,站在村头一块礁石上等阿妈。阿妈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了,她立刻举着相册狂奔过去。但是,阿妈的回答却让她委屈失望——不知道,他死了。阿妈甚至有些不耐烦,一把夺过相册,拖着渔网和叉杆径直往前走去。阿妈没看一眼她泪水汨汩的脸。

从10岁问到19岁,能问到的也只是一些零碎的信息,但这些信息无法让吴美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父亲。后来她就不问了,只是更多留意来自滨城的信息。包括地理位置,天气情况,旅游和食品等等,所有能搜到的新闻、短视频、直播,她都看,并且用笔记录下来。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过海去。既然都说他是从海的那一边过来的,那么是滨城的可能性很大。她牢牢记住了相册封面上“滨城花巷子”那栋楼,觉得它同父亲一定有某种关联。她想象着,某一天突然出现在父亲的家门口,可能那是一个两层楼带停车房和地窖的花园别墅。父亲会为她的到来而惊喜,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倾尽所有来补偿她曾缺失的情感。

离开的时候,陈公让她先走一步,就像从前那样“避嫌”。她站起身,陈公露出一脸不舍的模样。她知道如果愿意,此刻开口还能向他再要点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话,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取下衣帽架上的防晒衣,头也不回地走出包间,身后传来陈公压着嗓音的说话,他说有个10级的台风五天后登录,这个台风有个名字,叫“伯罗奔尼撒”,让她注意安全。

经过门口的神龛,吴美娟下意识地看向关帝像。都说关帝神像表情是严肃的,但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她分明觉得它带着笑意,讥诮的笑意。

Aken的礼贴和李明哲的电话几乎是同时到来。吴美娟按下来电的拒听键,起身离开工位,从前台小姐手中接过一捧新鲜的黄色玫瑰花束。花束里夹着一张精致的礼贴,是Aken的私人邀请,他的birthday party。余光瞥见周围羡慕的表情和窃窃私语,她的内心极度满足。这既在她的计划中,也有些出乎意料,她没想到与Aken的关系会发展得如此迅速,这也意味着离她的目的更近了一步。

下班回去经过楼下的小超市,她主动同老板娘打招呼,并顺便买了两瓶矿泉水。她准备拿它们来养花。对淡水,她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情结。第一次喝到瓶装矿泉水,是离开见水岛去上学的那天。阿妈替她背着装满书本和衣物的针织袋,她拎着一包要送给老师的海鲜干货跟在后面。车站的小卖部吸引了她的目光,特别是那一个个装满水的塑料瓶,整整齐齐码成一堆,光的折射下,透明而纯净。阿妈买了一瓶给她喝,透心的甘甜,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味道,原来好喝的淡水是要花钱的。见水岛喝的淡水都是雨水,最先是在帆布篷下挂满了瓶瓶罐罐接雨水,有了“天花板”以后,就有了被称为“屋檐窖”的蓄水池。但是那个味道依旧涩涩的,一股土腥味。她那时候就决定了,以后只喝这种花钱买的淡水。

吴美娟翻出玻璃花瓶,灌进矿泉水,将玫瑰花修剪插枝。她的眼光在屋里搜寻,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摆放,书架上那盆仙人科就这么突兀地闯入她的视线。这一年多以来,竟没曾留意到它的改变。当初移植它的时候,板结的泥土即使用尖刀去尜,都无济于事,她是用水一点一点将泥土润开,小心翼翼取出植株,换上新买的营养土重新种下。如今植株钙化部分虽然没有变化,上端却早已不规则的生出好几块碧绿的茎肉,有的甚至比钙化的部分还大一些,顶端丛生着一簇簇细白的针刺。在哪本书上读到过,仙人科最初同大多苏植物一样,是有叶片的,但随着生长环境的改变,叶子退化为刺的形状,既能减少在干旱的环境中水分的丧失,也可以避免被动物吃掉。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她想,除了人,其他生物也会有认知吗?这盆植株是否有记忆?能否辨认从前的主人和现在的主人?它从前的主人是否还记得它?

她用玫瑰换下书架上这盆植物,并顺手将它摆回了窗台。

坐下来的时候,她猛然想起白天拒听了李明哲的电话。翻出手机,有5条未读的微信,都是李明哲发的。他说已经在“旖旎号”邮轮上度过了五个日出日落,终点是花巷港。本来想给她惊喜,实在没忍住还是告诉了她。后面是几张他在轮船上拍的风景。吴美娟惊呆了,她并没有与他见面的准备,何况目前与Aken的关系正处在关键时刻,李明哲的到来无疑是添乱。可是为什么是邮轮,飞机不是更快吗?她感到困惑,转念一想,似乎又明白了,李明哲是想走一次她走的路。她曾经提起过,当年是乘坐邮轮来到这里的,但是并没有告诉他,以旅游的名义坐邮轮过来,更容易“悄悄地藏起来”,她就没打算再回去。

“空气中有你的味道,傍晚的云彩是你的唇印,你的抚摸比海风轻柔,驱赶了我梦里的焦躁”——李明哲在微信里倾诉对她的思念,并说带着那条她送给他的橙色头巾做伴。那条橙色的头巾,是吴美娟18岁生日的时候阿妈送的礼物,是她最心爱之物,决定寄给李明哲留作纪念,倒出自她的真情。

“一颗无辜的灵魂正在旅途中”,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竟生出些许感动。她从放下手机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彷徨。这一个下午,她眼睁睁地看着窗帘上金黄色的光线是如何一点点变淡,又如何一点点变暗,直至整个被夜色吞没。她没有开灯,坐在床边,盯着黑黝黝的窗户。窗外的海浪声在黑暗中听得格外清晰。这让她想起了从前的时光。也是这样漆黑的夜,海浪声声,她依偎着阿妈坐在船头。阿妈说喜欢听夜晚的浪潮声,听着心安。她猜测,海浪是从大海的那一边卷过来的,阿妈是想能离阿爸更近一些。

与李明哲相识,也是因为大海。吴美娟偶然看到某个国际中文刊上《海的诗集》评奖,顺着信息读到他的诗。他的诗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感受,既熟悉又陌生,那些灵动的语言,仿若幽冥的暗处长出娇艳的花朵,它们散发着暗香,伸展出触臂,肆意魅惑和纠缠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带给她无以言表的饱满感和舒适感。是我那前世的灵魂之歌吧,她在李明哲的公众号下留言,言辞里充满了喜悦和崇拜。她没奢望过他回话,然而就是这么幸运,李明哲回复了她,礼貌而客套。她没有放过机会,添加了关注,并职业性地、娴熟地“公关”,很快就引起了李明哲对她的好奇。

他们互加了微信。李明哲的微信头像是一幅抽象的图,简单几根线条,勾勒出一把悬挂在马鬃上的剑。达摩克利斯之剑。对希腊文化无上崇拜的吴美娟来说,这头像更是致命的吸引力。她适时扔过去几篇诗歌。那一阵,她还在一家私人报社做内勤,有次替主编收拾办公室的时候,地毯缝里捡到几页纸,已经蒙上灰尘。也许是主编灵感涌动时的随笔,她觉得耐读,便稍做了些修改。原想着是以求教之名拉近关系,不料李明哲颇为称赞,空灵,震撼,意境绝美。他的评价令她窃喜。她自我介绍在滨城做报社记者,并发过去一张照片。去年年会时拍的,照片上的她穿着一件深V领的克莱因蓝晚礼服,侧身与人攀谈状。她单手端着一杯酒,捏着杯柄的手指像玉雕的葱白,光洁的额头、挺拔的悬胆鼻、纤巧的下巴与她高耸圆润的胸部形成了一条优美弧线。李明哲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惊艳,与她的交流变得热烈起来,甚至几次隐晦表达相识恨晚的情绪。

他们视频了。视频里的李明哲,一头浓密的卷发,凹陷的眼眶,干瘦的身段,与她想象中的几乎相差无异,那一刻更是激发了她强烈的占有欲——这个男人必须是属于我的。她深谙,即使名声赫赫的作家也不过是普通的男人,对男人的情感拿捏,她几乎从没失手。也许,成为他诗集中的女主角,生命中的女主角,并不是遥远的事情。当然,如果没有他身边的女朋友,对,那个一直占据着李明哲主要生活的女人。

那次李明哲在视频里发飙之后,她故意冷落了他几天。后来,他向她忏悔,为他曾经对“爱”这个概念的无知和混淆。他说终于分清了爱情和习惯,只有跟她对话才是两个灵魂契合的延伸。对女朋友不是爱情,他说,是一种习惯,习惯了她的陪伴,习惯接受她对他的安排。视频中,李明哲端正地坐在笔记本摄像头前,举足无措的表神情,像不小心做错事的孩子,胆怯地站在母亲面前,为即将承受的惩罚担忧,同时又渴望母亲能将他拥入怀中予以宽慰。他的眼神怯怯而切切,瞬间就将她的心再次融化……

“让她死去吧”说的就是他女朋友。李明哲答应在以后的诗集里,只有她才是主角,而曾经的女朋友已经“死亡”。其实吴美娟并不真的想掺和到他的现实生活中去,毕竟那么遥远,她也绝不会为了他回国。她只是倾慕他的才华,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性,那种将文字细碎咀嚼后深度吸收,又肆意发散的灵性,这种灵性附在李明哲身上,让她有一种近乎痴狂的情不自禁。但是,除了这些,他并不能带给她更多的东西。对于他女朋友的存在,她的反应纯粹是一种本能,不允许有其他的人分享自己看中的“猎物”。此刻,她有些后悔了,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把李明哲逼得太紧。

还有两天邮轮才会到。吴美娟决定暂时不回复李明哲,先认真应对后天Aken的生日会。刷牙的时候,听到电视里的台风预报,“伯罗奔尼撒”预计48小时候后抵达什么港,她并没特别在意。台风经常会登陆,不管是这里,还是老家见水岛,它们就像撒欢的野孩子,不高兴了就上岸来发个泼,折腾出一地的残迹,然后又得意地跑远了。

没有游艇,没有红酒。吴美娟懊恼下血本买了名贵的比基尼,如今它被胡乱地塞在包里,应该是没有展示机会了。而且,她发现十来个客人里,只有她一个人是女性。

这是一家会员制俱乐部,生日idea是Aken的一个合作伙伴提出的,竟然是玩“密室逃脱”。看着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参与者,吴美娟只觉得兴味索然。在花巷子酒楼的时候,她也曾跟着客人去参加过几次私人聚会,虽不是商贾名流聚集,倒也是有钱人的奢华场面,处处珠光宝气、暗香浮动。当时的她无比惊羡,便暗暗发誓,一定要跻身于这样的圈子。认识Aken,是偶然,也是有意,送咖啡去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在办公桌上看到Aken的名片。她私下打听到Aken的家庭情况,他是独子,尚未婚配,似乎这就是老天赐给她的机会。她用攒下的钱——陈公的给养加上自己的收入,请了私人侦探,就像赌红眼的赌徒投下血本,进行疯狂的一搏。一个月后,在她精心的设计下,Aken 与她“邂逅”了,从他的表情来看,她知道“鱼儿”已经上钩,她出众的美貌和恰到好处的柔媚,还没有男人不为之动容。随后的事情顺理成章,Aken指明要她来做他们的广告策划,尽管总经理表现出困惑,但也不得不将这个项目交给她这个入司不满一年的新手。原本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对Aken的若即若离,她已明显感觉挑起了他对她的兴趣。本以为今天的party是实现计划的最佳契机,她将展示自己傲人的身材和娴熟的潜水技能,一定会令他痴迷和倾倒。然而这个什么“密室”什么“逃脱”,就是一个游戏,她失望之极。

相互简短的介绍后,吴美娟跟着这群人走进一间窄小的房间,房间里空空如也。墙壁有三面都是胡乱的涂鸦,令人触目惊心——残缺的骷髅头、淌着鲜血的斧头、粗鄙英文短句等等。唯一干净的一面墙漆着黑色,正中间挂着一口老式挂钟。她正纳闷,灯光突然灭了,众人陷入一片黑暗中。随即,一束刺眼的红光从挂钟里射出,将他们的影子拉到四面墙壁上,仿佛房间里瞬间多出了几倍的人。有个声音通过音箱在屋顶响起,宣布游戏开始的时间进入倒计时。

人群发出轻微的骚动。吴美娟感觉有人在拉扯她的头发,扭头看,身后的Aken俯下头正冲她笑。我会保护你的,他说。红色的光线下,他的表情格外诡谲。她举得这个视角感很熟悉,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也是如这般幽冥的光线下。未及细想,一声清脆的钟鸣直击鼓膜——“铛”!这个声音划破了空气与他们之间的屏障,众人像从噩梦里惊醒一般,爆发出各种怪异的呼叫,开始像无头的苍蝇在房间里窜动,寻找出口。她被Aken牵着,机械地跟着他不断改变方位……红光在房间里旋转起来,时明时暗,空气中逐渐扩散出发酵的各种体味、汗味、香水味。Aken带着她开始小跑,她要不断挥手挡住猛然撞上的人。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急促,耳朵里也像被堵住了,听不真切周围的声音……她开始分不清面前晃动的黑影是真人抑或是墙壁上的影子,就像一群魑魅魍魉在她身边张牙舞爪……突然,她感觉脑门上一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温柔的怀抱啊。她猜是阿妈,却睁不开眼睛。眼皮很沉,有什么压在上面,她想抬手去抹开,手却被什么缠住了……有东西顺着小腿爬上来,凉凉的,滑滑的,是五彩鳗吗?她跟着村里的阿叔学浮潜的时候见过。阿叔带她下海,她看见几条从珊瑚礁的崖壁窜出来的“彩色飘带”,蓝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它们弯弯曲曲地扭动,像是在跳舞。有一条蓝黄相间的碰到了她的腿,凉凉的,滑滑的,她想捉住它,掉头的时候嘴里的呼吸器甩掉了,她张开嘴想呼救,一股腥咸的海水灌进胸腔,水的压力令她的头向后仰起,无数的气泡从她嘴里吐出来,往海面升腾……她惊慌恐惧地挣扎,有一只手钳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下沉的身体,又有一只手摸到她的肚子,并顺着肚子滑向两腿间……是谁在说话?悉悉索索听不清楚,是历史学教授在讲课吧,他不是个老头吗?怎么是女人的声音——伯罗奔尼撒战争,从公元前431年开始的,一直持续到公元前404年。这场战争给古希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雅典和斯巴达在持续的战争中两败俱伤……

“伯罗奔尼撒”即将登陆!

像是谁发出了一道命令,吴美娟的意识从混沌中惊醒。她觉察到身体的异样,低下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裹着一床白色的被单。她忍着头部的剧痛,挣扎着支起身,环顾四周,像是在某个酒店的房间里。中央空调的风口发出轻微的制动声,沙发边的阅读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窗户被厚实的落地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白天还是晚上。地毯上凌乱散着她的衣物,还有枕头和被单。电视机开着,音量很小,天气频道的两个主持人正在播报。

“伯罗奔尼撒”即将登陆!

她再次听到这句话,正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电视画面从气象图转换成了实况,画外音讲述名为“伯罗奔尼撒”的10级台风两个小时前袭击了某个港口——“因受副热压高压带的影响,‘伯罗奔尼撒’临时转向,偏移花巷港口120公里左右,刚刚抵达该港的邮轮‘旖旎号’和‘彩虹号’,遭到严重袭击……” “旖旎号”,那不正是李明哲乘坐的邮轮吗?吴美娟愣了一下,随即心慌起来。她从床上跳下来,几乎是扑向了电视机。跪在电视机前,她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屏幕上是台风袭击港口的画面,昔日灯火辉煌的海港一片昏暗,狂风卷着海水疯狂地冲击房屋和陆地,空中悬浮着许多异物,随着风向不停地狂舞,两艘邮轮像两个庞大的怪物,倾斜在港口海岸线上,残破的护栏乱七八糟横悬,随着滚滚巨浪的冲击,无奈地摇摆,颤栗……

屏幕上的画面已经换过无数次,吴美娟依旧跪在电视机前,一脸呆滞。良久,她木然地站起身,摁灭电视,重新回床上把自己裹进被单里。她依然沉浸在台风肆虐的画面里,龙卷风带到半空中的东西,她似乎看到了一抹橙色,疯狂地随风旋转,旋转……沉重的虚无感开始裹挟着她,一层叠一层的越来越厚重,令她忘记了呼吸,直至胸口一窒才大口大口地喘气,却又为自己能感觉到这种虚无而悲悯。后来,她侧过头咬着枕头角,无声地号啕大哭。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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