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终归没有放过那些戏子
好事近·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
作者:韩元吉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凝碧旧池头,
一听管弦凄切。
多少梨园声在,
总不堪华发。
安史之乱的时候,大诗人王维很倒霉,来不及跟上唐明皇和杨贵妃的脚步,被叛军抓了起来。
叛军头子安禄山偏偏是王维的粉丝,即使王维用装病的方式拒绝合作,但在威逼利诱之下,王维还是被“请”出山,给安禄山负责宫廷的礼乐大典。
被软禁在菩提寺期间,王维听到安禄山正在凝碧池大宴部下,命令那些没来得及跑的宫廷乐师为他们演奏,唐朝皇帝的御用乐师,现在咱们也得享受一下!据说有个叫雷海青的乐工,拒不出演,被逆贼肢解示众。
王维听了,又痛心又惭愧。写下了下面这首标题比正文还长的绝句。
《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几百年后,历史轮回。
韩元吉作为南宋的使臣,出使金国,来到了已经属于金国领土的故都汴梁。
昔日的首都,今朝的敌国,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这些韩元吉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人在矮墙下,怎能不低头?他强忍着耻辱和悲痛,不露形色,在金人的宴席上保持着一国来使的尊严。
但当旧日的北宋乐师演奏起熟悉的乐曲,韩元吉的内心防线彻底崩溃。
他想起了几百年前的王维,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
他看着那些北宋乐师,都已经是满头白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
也傍野烟发。
杏花是不自由的,即使它们不想开花,没有办法去对抗春天的来临。于是,它们只好迷茫的野烟里吐芳开放。
在历史无情的巨轮下,不自由的又何止杏花?
那些皇家的戏子、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贩夫走卒,哪一个又被放过了呢?
还记得杜甫的那首诗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又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像这样的场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宋元明清交替,哪个朝代没这样的故事呢?
离我们最近的一次,也就在100年之间。
日本侵华时,日本人很想请梅兰芳出来唱戏,为他们笼络人心,但梅先生蓄须明志,不仅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民族气节。
但有些戏子“失节”了,在这里,我并不想拿“汉奸”这样的帽子扣在人家头上,毕竟连上百万的军队都抵挡不住日本人,又何必去苛求一个戏子?更何况,他们并没有帮着日本人害人,只是依旧唱戏,和那些在日占区依旧卖大饼做生意的并没什么两样。
《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为了营救师兄段小楼,去给日本人唱戏,师兄二话不说,啐了他一脸。
等把日本人赶走了,迎来了新中国,程蝶衣和段小楼又在文革中一起被批判。红卫兵们故意让二人画着脸谱,穿着行头接受批斗,在他们看来,打倒了这些“霸王”和“虞姬”,就是真的打倒了那些帝王将相,封建余孽。
这与当年安禄山打进大明宫,享受着大唐的宫殿、美酒、妃子、群臣、乐师一样,认为只有把这些东西全部占有或者全部摧毁,才能证明自己行为的价值。都是文化上的极度不自信。
而那些可怜的人们,无端成为了牺牲品,只能在“野烟”里或自生自灭,或任人摆布。
惟有御沟声断,
似知人呜咽。
只有御沟池水淙淙流淌时断时续,似乎是最了解人心中此时正吞悲饮恨的无声呜咽。
历史何其相似?终归没有放过那些戏子。
没有放过每一个舞台上的表演者和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