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放下,再慢慢拾起
文/沙叶儿
——读曹韵《慢慢》札记
“吹慢慢的风,
等慢慢的黄昏。”
这让我记起了许多年前缓缓爬下山巅的落日,在它慢慢铺开的橙黄与橘红的绸缎里,炊烟正慢慢袅娜,老母鸡正带着她的孩子们悠闲地啄米,她来回地踱步,又把低头叨着的米放回土里,喉咙里咕咕地唤着,围过来的小鸡们一只只吞着她放回土里的米。而她,仍悠闲地踱着步、叨着米、喉咙里咕咕地唤着,仿若亲昵地呢喃。
落日铺开的绸缎又薄了些,昏昏暮色慢慢地爬了上来,一只喜鹊飞回了高高的巢,那棵老杨树已有一半的枝干伸进了刚刚爬上来的暮色里,浓密的绿荫渐渐缩为一团昏暗,连同远处的山峦。外婆提着一只木桶走回屋里,在一丛刺玫花旁的石槽边,一只叫“虎子”的黑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它刚刚,也是如此欢快地跳脱在外婆的脚边。
窗子亮了,也慢慢点亮了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它们眨着眼睛,听着从窗口飘出的一个又一个老旧的故事,偶尔也会有一个崭新的。窗口的里面,一铺长长的老炕慢慢烘着,把洒进来的月光烘皱,把漂亮的衣服烘小,把饱满的桃子烘成一枚包浆的核。
慢慢的,一铺长长的老炕也把自己烘短了。慢慢的,“慢慢的日子”都不见了。像电影放过了一帧一帧的慢镜头,倏地快进起来,就像现在的落日,还没看清它的脸,它已在高高的楼群里掉下去了。
“除却年岁,除却⻘春,
没有什么能在我的身体⾥快起来
像⼀列慢车,被周围的⼈,
呼啸⽽过。”
而我,也是想要成为一列慢车的。我还不忍心抛却那些缓慢的日落,我还没有办法承受在高高的楼群里掉下去的速度与重力。那些消失的“慢”留下来的种子还收在我的身体里,它们可以发芽,可以长成一棵老杨树,让暮色再慢慢爬上它的枝干;可以开成一丛晚风里的刺玫花,让记忆里一帧一帧的慢镜头一幕幕回放。
我有缓慢的爱,它也缓慢地铺开。
这缓缓铺开来的爱,把生活铺成一帧一帧的慢镜头。阳台的大书桌上有明亮的阳光铺洒,切割出一片一片的光影,一株棕竹在白色的哑光瓷瓶里轻轻摆动着叶子,摊开的书页上几行铅色的新宋体写着苏东坡的《寒食帖》,还有一张彩印的原贴。
当黄昏也铺过来的时候,这张彩印的《寒食帖》枯旧的绢黄也像一截绸缎。是慢慢吞下去的折辱、慢慢捻开来的苦难、慢慢宕开去的旷达、慢慢放下和慢慢拾起来的生活所织造的一截绸缎,我在这一截绸缎隐现的光泽里,看见苏东坡在黄州东坡的黄泥地里缓缓敲着一头老黄牛的角,高声唱着他改写过的《归去来兮辞》,也看见他缓缓爬上赤壁江边的嶙峋岩石,在林下向着长空吟啸。
在已然暗下去的天色里,两只古朴的蓝边瓷盘,盛着碧绿绿的炒油菜和红油赤酱的焖排骨,升腾的香气拉长了灯光投下白昼,也拉长了窗外投落的慕色。这白昼与暮色投射的经纬,足可以再织造一截绸缎,用慢慢放下、再慢慢拾起的手。
慢慢放下,再慢慢拾起。把隐没在电光石火里的星光重新一颗一颗地擦亮,让它们继续听完窗子里的故事。哦对,这故事是听不完的,老旧的和崭新的交织着,滔滔不绝。
像我缓慢的爱意,滔滔不绝。
2023.10.19/读诗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