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贵州写个故事：在贵州独山下乡的春天，我遇见了她们

注：在我们医院，每年都会派遣一些医师去最基层的乡村做扶贫工作，那一年派出的是我，于是我在那个小村子住了整整一年，一直到第二年春天。

停泊在山谷的车

这个小山村叫其山村。位于贵州省黔南州独山县。经常没有车，有时我需要打“摩的”去。

这条通往城里的路曲折陡峭,不少路段挨着幽深的悬岩断壁, 师傅们的骑车便如同在钢丝绳上的表演.其山村的村支书自己便是一位摩的师傅,他在城里攒了一套房子。

我散步的时候，正是插秧的时节.踏晨曦而作,踩夜露而归,是农民当下的生活。

插秧的老人

在路上，遇上了老村长，那时他常招呼我去他家吃饭。我离开其山村几年后，他就因为肝癌去世了。我痛心我那时医术不精，没能及时发现疾病的先兆。

山风吹来了,无边无际的稻苗摇晃出沙沙的声响，像我们幼时不倒翁积钱箱中沉甸甸的硬币碰撞出的声音一样,让人觉得悦耳。笼罩在金色稻田上的南方细雨，如蒲公英的白色碎屑，四处飘飞，钻到我的鼻孔和毛孔之中，冷。冷总是让人感觉孤单。

好在这时其山小学的孟老师打来的电话已经响起,她已经下课了,让我过去吃饭.来其山做扶贫工作多次了,住在村委会,吃则有时在老村长家,有时在村委会旁的学校。

下班后，我住在其山小学里，老师们也是早上七点去上自习,中午白菜火锅凑和一顿,晚自习深夜九点半方归.常余下我在寝室空荡荡的房间中一个人游手好闲地赏玩鬼片.这种时候的游手好闲是让人愧疚的游手好闲。

我很喜欢学校中的孩子,也经常帮老师们批改孩子们的日记.下面便是孩子们的日记。这些干净话语让我轻松.在我们四处奔忙时,他们正梦见白云青风。

贵州省独山县其山村

蒙泽耕

(其山小学,四年级,下同)

在孩子们的笔下,蛇是经常出现的意象.蒙泽耕的也一样.他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早晨我起来,泡一包方便面吃就来学校了。

中午放学就回家了.不想见到一条蛇。当时我的心都冷了,很怕。

我想到:老师对我们说过,只要我不伤害它,它也不会伤害我们.这下我放心了.”

他的不怕也因为其山是被森林环绕的村庄,而他是在荒野间追逐玩耍中长大的孩子.其山通往外界唯一一条公路,就长着一副响尾蛇模样,不停地扭动身躯,时不时回头吐出一个高坎,一个水坑,或者干脆是一道悬崖.

蒙泽耕课外爱去河里游泳,捕鱼,去山上打山鸡,捉蜈蚣虫,爬到树上摘橙子.在课间则爱为其他同学打抱不平.一次一名叫黎家盛的同学的头发被一个叫蒙孟的“坏”同学用口香糖粘在一起.他主动上前,用洗发精抹在梳子上帮黎家盛梳.最后他的法子成功了.

但是他对女孩子就很温柔.他有一篇很好玩的日记——

今天下午体育课时女同学们用我的名字东说西说的.我不在意.她们说了又说.

我说:“谁再说,我就打谁.”

她们还说.

“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们斗了.”我说.

听蒙泽耕的老师说,他曾是这个班的班长,但是后来不愿受束缚,甩手不干了.

这个小自由派最高兴的一件事是在学校的歌唱比赛中,得了第一名,那天,他下奖台时,好几个小女生为他拍手,说他将来一定是歌星.而他的梦想是将来能买到一辆手续其全的中巴车,从其山开往远方,票价就定在三元,他认为这价格“不高也不低”.或许将来有一天这个孩子真的会买到一辆自己的车,奔驰在城市与其山之间,并且像这片大山的司机一样,迷恋上速度,忘记痛苦.

其山中心学校：现在这个学校已经关闭了

胡登燕

胡登燕的日记中经常出现金灿灿的稻谷,玉米,橙子,以及她和一个叫胡蓉的女孩子的友情,她害怕的小白狗,以及她的父亲.

她的一篇日记中写道——

今天我爸爸去赶场,回来时给我买了一双鞋,爸爸对我说:

“女儿,你想去哪儿郊游?”

我说:“我想去都匀(注:这个州的州府)玩几天.”

我爸爸说:“只要你考试得头三名,我就带你去.”

我一定会争取的.

爸爸送她鞋第二天,就远赴他乡打工去了.每年都这样,打完米就走.她把家中的许多事包揽下来:炒菜,喂猪,放牛,带她那个“头小,耳朵小,嘴巴小”的弟弟,以及想他的爸爸。

这个要强的孩子,上课时,最烦心的事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勇敢地做人”,可是却小组长也没有竞选到,她不开心地在日记中问她老师:“我真的很笨吗?”

她也写了自己的梦想,是拥有一只很大很高的熊猫,然后抱着它,永远不离开。

眺望远方的孩子们

蒙泽校

蒙泽校的梦想是做一名医师。

他交上来的新作文本中只有一篇日记,写的是他和爷爷上山砍柴后的事.他爷爷上山时,不小心跌伤了. 梦泽校在日记中开始了一段自然主义的描写:

“回家后,爷爷说脚很痛.他拿来了一个杯子,和一点玻璃碎片,要打拔筒。

爷爷叫我拿玻璃,把有血印的地方扎出血来,又将纸点燃在杯中烧,用力地拿杯压在用玻璃扎的地方。

慢慢地,血出来了。

不一会儿就用水在杯子周边淋.打完了拔筒,很多的血凝结了。

我认为好了,没想到爷爷说还要打几次，于是我继续帮爷爷扎。

我扎得太轻了,爷爷叫我扎重一点.我扎了一次很重的,爷爷露出了苦脸.我下不了手了,爷爷只有自己动手了,虽然伤在爷爷身上,但却痛在我的心里。”

一直以来,山里人对于自己伤痛就是这样应付的。

他文章的结尾是一句淡淡的话:

“拔了几次后,爷爷说,他终于好了.”

孩子们打球的地方

黎力秀

黎力秀的父亲原来做过乡村民办教师,因为工资太低,去城市打工了,在那儿洒了几年汗水后,落下病,返乡回来。

父亲回家,她很开心。

她绘声绘色地描写她们父女去山上要柴的事情.她们通过崎岖的小路,旋转入森林,去要柴。

小径在一番扭动之后,露出一个逐渐开阔的入口,是一片平坦的坡地,坡上长满树干弯曲的绿树。有一种树叫栗子树. 黎力秀想尝栗子,去弄树,没能推动.她父亲便笑呵呵地爬到树上去摇栗子,栗子沙沙地散下来.她父亲用手把她提到树上,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山峦间的火烧云,她写道:

“天空有紫色,还有棕色,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颜色.一会儿火烧云变成了一个熊妈妈,妈妈抱着一个熊宝宝.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大公鸡,好像在唱歌.”

她轻轻赞叹:

“火烧云真漂亮,真是非常好看.”

看吧，远方

没有在她的日记中,听到她父亲报怨声,只是看到他时不时跟她开的玩笑——

“有一次下雨了,爸爸还在睡觉,妈妈在做饭.我就跟爸爸说:‘下雨了。’爸爸就说:‘让它下吧.’一会儿,雨下大了.我说:‘爸爸下大了.’爸爸急忙起来说:‘是鸡下蛋了吗?快去捡蛋呀.’说得我和妈妈开怀大笑.”

他父亲最严素时,是她做不完作业的时候.

课间,她有些同学,爱去学校外的小卖铺抽奖.抽奖和赌博正悄悄渗入这个乡村.一次她的朋友家琪用一元钱去抽,一元钱抽完了,又用最后的一元钱去抽奖,后来抽得了2元钱, 家琪继续抽,那2元钱也没有了. 家琪很生气.她便去劝家琪:“别生气了.可能是她家的奖抽完了,才不中的.”

她自己呢,从不去抽奖,因为她是少先队员,还是这个班的班长.

课余,她喜欢去被大树环绕的学校操场捡桂花,去田里用稻草圈成帽子给小同伴戴上,她说这会让人“很漂亮,像一个公主”。

她日记中最常出现的是她和小伙伴门去田里捉泥鳅, 捉鱼,捉不到时她会很烦恼,捉到后,就开心地把泥鳅和鱼玩半天,结果把它们弄死了,她又会很伤心,把它们郑重地埋在一起。

每天她还会带她的小狗去村里遛达,那是一只有灵性的狗,她把它唤着小白,并记下了这只小狗的几则轶事:

记得有一次,爷爷在里屋睡觉.我放学回家,见家里好像没有人,我就去问小白:“小白,有人在家吗?”小白就跳进爷爷的房间里.我也跟了进去.我看见爷爷在睡觉.我很高兴地说:“小白你很棒!”小白舔了舔我的手.

一天,我帮东叶包书,两天了,她也没来要.我想了想,还是给她送去吧.我和小白到东叶家门口,就叫:“东叶,快来要你的书. ”

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答应.幸好我带上了小白,我问小白:“小白,你知不知道东叶到哪里去了?”小白立刻带我到了井边,才停下来.我看见东叶在那儿洗衣服。

可是这么一只善解人意的狗,在被野狗咬伤后,让她爷爷给卖了. 爷爷告诉她,过了一两个月,小白也会变成疯狗的.卖了狗不久,她爷爷去世了。 黎力秀很难过,难以理解这些事,这是关于主人和玩偶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总让人冰冷。

后记：后来我还断断续续听到这个小村子的消息，老村长逝世了，支书年迈的母亲一次在山间劳作时，被砂石掩埋,猝然离世。离开的，再不能相见。留下的，依然像顽强的稗草般,努力生活。我坚信，他们的日子会越来好。

2008年 写于其山村村委会办公室内。2016年秋天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