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朵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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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你怎么能这样子坐着,小心把我俩宝贝儿子给折坏了。”周二一出里屋,便看见媳妇秀儿坐在一把旧竹椅上,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喜欢反着坐,肚子靠着后椅背,这怀孕了怎么还能同以前一样呢。
秀儿没搭理丈夫,手里摘着昨日从地里头拔回来的花生,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凸显的肚子,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人一旦高兴了,做什么事就都有了干劲,小花生们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喜悦,一颗颗还沾着泥土的花生赶接着跳进放在旁边的竹筐里,已经装有小竹筐了。
上个月中旬,秀儿总觉着自己头晕,周二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次秀儿怀的是双胞胎呢。这可是个好消息,把周二可高兴坏了,回家的一路上都要扶着秀儿走,弄得路上的人都盯着他俩看,秀儿虽然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心里却还是开心的。
周二他娘从里屋走了出来,也瞧见媳妇秀儿那样不规矩的坐着,刚跨出门槛便哆嗦着急忙朝秀儿走过去,边走边说:“秀,你咋能这样坐着嘛,你这样会把好好的娃憋死在肚子里头的。”说着挽起媳妇的手让秀儿起身,赶忙把竹椅转了个方向,看着秀儿老老实实坐好,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
周二扛起搭在土墙上的锄头,冲着里屋喊了声:“四丫头,五丫头,准备出发了。”两个小姑娘从里屋里一蹦一跳的出来,两人长得差不多高,看起来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头发松松的,后面扎着马尾,上衣穿在身上看起来有点长,裤子又有些短,脸上倒是笑嘻嘻的。
两个女孩蹦蹦跳跳的往周二娘的方向走去,但周二娘看也没看两个孙女,用手扯了扯窗子上挡风用的尼龙纸,拿起放在窗台上的镰刀,跟在儿子后面慢慢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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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二家到地里有好一段距离,四丫头和五丫头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一边比谁摘的野花更好看些,小孩子总有好处,总是无忧无虑的,每天都活的有乐趣,很快乐。周二娘年纪大了,走的又慢又吃力,嘴里却没忘记习惯性的叮嘱儿子。
“老二,咱们老周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你说你娘我怎么就这么命苦,你大哥赶上发大瘟就去世了,我还年轻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咧。”说着说着周二娘用手抹起了眼泪,这些话她提起多少次,就要抹多少次眼泪。
大哥才六岁的时候赶上鸡瘟,得了感冒就一直发烧,最后没有救过来,这是周二娘心里的痛。后来,生下周二之后,周二爹又生病去世了,周二娘年纪轻轻当了寡妇,一辈子也没改嫁,受了多少委屈才把自己拉扯大,这些在周二心里跟明镜似的。
“你说秀儿是不是不能生男娃呀,这都是第七胎了,要还是生女娃,我们也养不起啊,还是得像六丫头一样送给别人家啊。”周二娘一直盼着媳妇秀儿能生个男孩,给老周家延续香火,可就这点心愿老天爷怎么就偏偏不准她实现了呢。
一提起六丫头,周二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特别不是滋味。没错,是他抱着她送给别人的,那时候,六丫头生出来才一个多月,她裹在衣服里睡得正香,她好像还从来没睁眼看过自己,以后也听不到她叫自己爸爸,他双手紧紧的抱住,那男人也是用了力才从他怀里抢了过去。周二心里骂自己混蛋,可是他实在是没办法,家里穷的一个月才能见到点荤菜,也许送给别人家,六丫头还能活得好点,听说那家人很有钱,只是女主人一直生不出娃,也只有这样想,他心里才能好过点。
“大丫头和二丫头今年不是跟着秀儿他们村里的女孩到大城市的厂子里面打工挣钱了嘛,娘你就放心,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周二宽慰着母亲。
“女娃总是要嫁人的,将来也是要跟别人家姓的,大丫头等两三年也就快十八了吧,二丫头也差不了多少,总归都是留不住的。”周二娘说着又瞥了眼正忙着在抢着摘路边野花的两个孙女,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绑在头上的旧毛巾也跟着晃动。
“秀儿现在还怀着孩子,您这些话少在她面前说。”周二知道娘总一心想要孙子,总是听见她若有似无的在秀儿面前提起。
“我现在巴不得能把她供起来,盼着能帮我生出个孙子来咧。”
“娘,不是告诉你了吗?医生说咱秀儿这次怀的是双胞胎,怀着两个娃呢,总有一个是男娃的,你就放宽心啊!”
周二娘抬头望望老天,心里默念,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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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头顶的时候,周二和周二娘便带着四丫头和五丫头踏上了回家的路,远远的已经可以瞧见自家的屋子里冒着烟,浓浓的烟从黑色的瓦房上冒出,升到半空然后被风吹散,秀儿已经在烧火做饭了。
进了院子,四丫头和五丫头开心的把自己一路采的野花插进花瓶,花瓶是她们从路边捡回来的酒瓶子,里面装些水便能用来养花了。周二把早上从地里扯的花生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早上秀儿已经把昨儿下午的花生全弄完了,动作可真快。周二娘把从地里顺道捡回来的木柴拿进了里屋,秀儿正在炕上煮菜,三丫头在旁边帮着添柴火。
“娘,你们回来啦,待会就可以开饭了。”秀儿看见周二娘一进屋便说道。
周二娘放下柴火,从秀儿手里抢过铲子,“煮菜油烟大,你怀着孕呢,这样对娃不好,你出去吧,我来。”
秀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把铲子递给了周二娘,便出了屋。
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一张“饭桌”,两张木凳子拼在一起就成了“饭桌”,六个人围在一起吃饭,只有筷子与碗碰撞时发出的响声,还有吃饭的咀嚼声。突然,三丫头小声的开口:“爸爸,我今天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遇到蒋老师了,他说我是块学习的料,让我不要放弃读书,而且,而且我自己也想继续读书。”
“哪个蒋老师,就是那个你说他拿着你的作文去参加城里作文比赛,最后还获了一等奖的那个?”周二看着三丫头问道。三丫头确实挺聪明的,可是听说上初中不比小学,初中的学费很高呢,可看看家里这情况,不是不想送,是没钱送啊。
三丫头低着头扒了一口饭,认真的点了点头。
“三丫头啊,古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看看我和你妈,不是都不读书也照样活了一辈子。女孩子嘛,认识几个字就行了,你看你大姐二姐不也出去打工了,你在家干几年活,到时候再大点跟着她们一起进厂。”周二娘将自己心里的盘算都说了出来。
三丫头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嘴里的饭也变成了咸的,泪水不争气的掉进了碗里,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她再也不能继续上学了。
秀儿只是听着,沉默着不说话,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个家她从来做不了主,夹了块肉放进三丫头的碗里,盘子里的肉不多,还是三丫头去外婆家帮大舅妈干活,大舅妈让她带回来的。
接下来,便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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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开学的时候,三丫头偷偷去学校了,只是看了新学校一眼又回家了,她多羡慕那些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学的孩子,听说树上的蝉可以捡来卖,她要想办法挣钱,到时候有钱了爸爸就会让她继续上学了,一定会的。
快过年的时候,大丫头和二丫头从城里打工回来了,给一家人都带了礼物,给周二买了双黑色皮鞋,给秀儿买了一件红色棉袄,两个妹妹也是一人一件棉袄,给周二娘的是一顶黑色的毛线帽子,三丫头是一条棉裤和两本作文书。
姐姐们回来的那天晚上,三丫头和大丫头、二丫头睡在一张床上,三人都睁着大眼睛看着屋顶,一年没见了,姐妹仨便有了说不完的话,聊着聊着都快天亮了。知道三丫头没有继续读初中,大丫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初她也想继续读书,可是知道家里没钱,她才选择出去打工赚钱,但不能让妹妹再步她的后尘呀!
第二天大清早一起床,大丫头见周二在院子里劈柴,便走过去说:“爸,你就让三妹继续上学吧,这是我和二妹打工赚回来的钱,够二妹交学费了。”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钱递给周二。
周二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眼大女儿,却没出声,然后又底下了头。大丫头上前索性把钱塞到了周二手里,转身便跑进了里屋。她觉得,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离元宵节还有好几天呢,大丫头和二丫头又得去城里打工了,临走之前她们让三丫头别难过,告诉她已经凑够学费了,还笑着拍拍胸脯保证一定会挣钱供她读书。
三丫头站在村口的那颗大樟树下,看着两个姐姐瘦小又单薄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视线之内,眼泪猛的就流了下来,细里的委屈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她蹲在树下一直哭,快中午的时候才擦干眼泪回家。
秀儿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周二寻思着反正三丫头已经错过了一学期了,便先让三丫头留在家里照顾秀儿和秀儿肚子里的“小弟弟”,等秋天开学再送她去报名,同下一届的学生一起上学。
每次干完活后,三丫头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沐浴着阳光,双手捧着那两本作文书,她已经把里面的作文都背下来了,心里觉着自己可以同他们写的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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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秀儿从茅厕出来,便急忙让三丫头快去田里叫周二回来,顺便让他借上隔壁邻居家的拖拉机,她感觉自己快要生了。
周二开着拖拉机送秀儿去县里的医院,镇上医院的医生之前告诉他们,说因为秀儿的肚子太大了,很可能是需要剖宫产,要去县上的大医院才更有把握。
办好了住院,医生来病房问了下产妇情况,得知秀儿是第七次怀孕不禁都拈了把冷汗。秀儿才三十五岁,可面容看起来却像是四五十岁的模样,而且还有点贫血,胎监基线又有些高,需要先纠正才能做剖宫产。
尽管医生已经做了处理,不过改善的并不明显,为了避免胎儿窘迫,秀儿被推进了手术室进行剖宫产。周二签完字就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等着,焦急得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周二娘听说秀儿今天要生了,大清早的就杀了只老母鸡,一早出发从村里赶到了医院。一到手术室门口见到周二急忙问道:“生了吗?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
周二摇摇头,这时候屏幕上原本呈红色手术中的三个字已经变暗,一个戴黑色镜框的男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摘下口罩问周二:“你们是江秀的家属吗?”
周二连忙答道:“是是是,我是她丈夫,大夫,我媳妇她现在怎么样,孩子生下来了吗?”
“你媳妇已经生了,母女平安,恭喜你们。”
“啊,两个都是女娃?”周二头有点懵,怎么会两个都是女娃呢。旁边站着的周二娘脸色也早已经变了。
许是明白了些什么,医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周二说:“病人已经不适合再怀孕了,这次已经有切除子宫的危险了,想征求一下你们家属的意见,你们是否同意结扎手术?”
“不能结扎呀,大夫,我们老周家还没有个男娃,要是我媳妇结了扎,这老周家的香火可不就断了嘛。”周二娘一只手里还拿着饭盒,里面装着老母鸡汤,原是准备给生完孙子的秀儿补身体用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男医生的白大褂,几乎是用尽全力在喊。
周二沉默了一下,最后开口道:“大夫,我们不同意结扎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