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咖啡

茉莉咖啡

阿健，大家都叫他健哥，他是我的合伙人，咖啡馆的大股东，我其实只占有很少的股份。馆里的大多事情都是他去打理的，我反而是经常无所事事的。

私底下，我会偶尔叫他健叔，因为他的年纪是比我大了很多，我二十八岁，而他大我八岁。他也不喜欢这种叫法，有时候也在抗议说他还没有结婚呢。

他是个睿智的男人，有时候，我的很多烦恼都抵不过他轻轻的一句话，然后，相视而笑，轻松的继续工作或者生活。也许，当初选择与他合作，也是因为这点吧。

当然，还有共同喜欢的东西，就是咖啡。

认识他，那是几年前的一夜。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从家乡逃离出来，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一个没有过去的地方，正是我当时所需要的。

那是个安静的夜，不过我的心里并不安静。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我，什么都不习惯，整晚整晚的失眠。事实上，我从读书时就有点神经衰弱，可能在读高中时太刻苦，每晚都是通宵达旦的读书，那时候就落下的病根。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让人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事。

于是，我又失眠了，就算是吃了安定也睡不着，于是，我去酒吧，去买醉。

在这里，我遇见了阿健。当时，他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很绅士,不过样子傻傻的。

从我踏进酒吧的第一刻，他就紧紧地盯着我看，那种眼神好像能穿透我的身体。

我是不屑于理会这等眼光的，因为，每天都会有很多登徒子的眼神在我的身上瞄来瞄去，读书的时候，我还算是校花一朵吧。

我叫了一杯伏特加，我以前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酒，只是从书上听说，这种俄罗斯人的“生命之水”，很烈，很易醉人，于是我就叫了一杯。

酒精不仅燃烧着我的胃，我的心，还燃烧着我的大脑，于是，我要醉了。

这时，有两个男的走过来，调戏我，他们以为又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闺中少妇，想来寻欢的，所以，他们用最刺激的话语来诱惑我。

我当时不知道害怕，也许是酒精的力量，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些事情。我没有理会他们，当时，我头痛得厉害。

他们见我没反应，又用眼神和身体来挑逗我。

我像烂泥一样伏在吧台前，几乎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然后，就是喧嚷的叫喊声，咒骂，东西破碎的声音，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后，发现我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我的床前，原来是昨晚那个黑西装，他告诉我他叫阿健，昨晚那两个男的想要趁机非礼我，阿健和他们吵，然后打了一架，之后又把烂醉如泥的我载到他的家里。

这时，我看到他的手也破了，擦过红药水了。

我有点感动，一个陌生的人，会来保护我。

尽管他还是直直的看着我，但我好像对他不会反感了，因为我看到自己的衣服还完整地穿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是完整的。也许，他并不是我原先想像中那种人吧。

我对他说声谢谢，然后准备回家，回我租的那间小木屋。但觉得四肢无力，昨晚我喝得太凶了。

他看出我的意思，说这是他的房间，他经常在外面，很少在这睡，叫我先在这休息，他给我弄了点吃的，告诉我，他要出去做事了，然后他就出去了。

我在他那里又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并没有发现阿健。没有说声再见，我还是离开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我没有再回到那家酒吧。因为我不能只是靠酒精生活，我得找工作，来到这个城市，我必须自己养自己。

经过很久的时间，我终于在一家外资公司当起了文员，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

很久都没看到阿健，我几乎要忘记他了。我到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忘记，又怎么会去努力记住一个并不熟悉的人？

可是有一天，他到我们公司推销，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工作是推销员。

那一天，我要请他喝酒，他拒绝了。

他说他最近经常在那间酒吧等，可是我没有去。

我说我不是酒鬼。

他说我也不是，我只是想再遇到你。你想请客吗？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我说行，不过你要等我。

阿健笑着回答，好啊，我先去订位子，等下你再来。留下他的电话，风一样的离开了。

下班后，我拨打了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充满磁性的声音：来吧，我在咖啡馆等你。阿健说了一家咖啡馆的名字。

之后，我就打的到了那间咖啡馆。

转过大厅，向里走，我被领到了订好的座位。他微笑着站在那里，注视着我。

坐下之后，我闻到了淡淡烟草香。

喜欢喝什么咖啡？卡布其诺？他歪过头来征求我的意见。

不，我不知道，我很少喝咖啡的。

阿健想了想，那就来一杯茉莉咖啡好吗？

茉莉咖啡？我想我是听过这个名字的，甚至还能记得那种味道。

普通的黑咖啡，投入几片小小的茉莉进去，就是所谓的茉莉咖啡。简单而又独特。

不过我没有拒绝，就像很多人都知道回忆是痛苦的，却无法拒绝回忆。

阿健选择了一杯蓝山。我对咖啡没有研究，只是听说，那是咖啡中的皇者。

大厅里，忧伤缠绵。钢琴声和着咖啡的氤氲婷婷袅袅的飘着。

当第一口咖啡流到胃里的时候，我感觉眼眶有点热。

我转过头去，凝神窗外，玻璃上结着的雾气使外面的世界朦胧不清。只有，路对面的霓虹俏皮的闪动着。

阿健捏着小匙在杯中轻轻搅动着。也许，他读出了我的眼神：“你的眼睛很美，只是不该写满忧郁。”

他的眼眸很深，在夜色中闪亮。

渐渐的，我醉倒在咖啡的香气里。

我和阿健彼此倾诉。

他比我大很多岁，他当过兵，摆过地摊，做过建筑工，受了很多苦，他还告诉我，他的女朋友死了，和我长得也很像，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喜欢喝一样的茉莉咖啡。每天早上，她都为他做一份早餐，煮一杯热热的咖啡，让他在咖啡香里醒来，然后幸福地看他吃完早餐，送他开心地上班去。只是这种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把他们送到礼堂，因为女孩子在一次车祸中不幸遇难，永远的离开了阿健。

阿健说得很慢，也说得很多，他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影子，一个死去的女孩子的影子。

我并不介意，因为我也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故事的倾听者。我把自己的过去统统地告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相信阿健。

我原来也是有一个恋人的，是他第一次带我喝的咖啡，那也是一杯茉莉咖啡。

只是香气散尽，留在喉咙里的味道是那么苦涩。其实一样的咖啡，会喝出不同的感觉。

当阿健喝完了他的那杯咖啡，我们的交谈也就结束了，不过我们渐渐地发现，我们有很多的共同点，都是从别处逃离来的，我们两人都是逃离者，流浪者。我逃离了自己生活的城市，逃离了负心人，而他逃离自己伤心的回忆。

匆匆地告别，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夜幕中，望着他的背影，我期待着下一次的约会。

事实上，第二次约会很快就来了，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阿健经常都会约我喝咖啡。

我们在咖啡的香气里，试图将心里的苦涩冲淡。

两个有故事的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成为了好朋友。

我们没有成为情人，也许是因为了解，由此而产生了不安全的感觉吧。太多的灰色忘忆，让心难以热起来。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本来就是想忘记过去，忘记感情。

我将感情混在咖啡里，一口一口，狠狠地吞进肚子里。

阿健还是喜欢直直的看着我。我偶尔也会直直的看着他，让他不好意思的把头低下去。

后来，我们都辞职了，成为了合伙人，开起了这一间蓝风。刚开始时，是很小的一家，后来，慢慢变得大了，直到现在，成为全市最大的一家咖啡馆。不仅是本市的人会经常来这里喝咖啡，很多外地的游客也会慕名而来。

有一天，阿哲也来了。

那天，阿健好像有事出去了，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角品着自己调制的茉莉咖啡，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着杂志。

“来杯茉莉咖啡。”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回忆。顺着声音我看到了阿哲。

那个曾经让我伤心的男人。

那个教会我喝茉莉咖啡的男人。

他没有看到我，或者是没有注意到我，四年的时间会改变很多人和事，比如一个受伤的女人的容颜。

他还带着一个女人，很亲呢的样子。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那是他的妻子。他们是来这个城市旅游的。

他还是有着诱人的气质，如此的儒雅，还是那样的彬彬有礼，即使是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也一样保持着绅士的风度。

很多年前，我就是被这种气质吸引的。从大学刚毕业，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中学教书，那时我认识了阿哲，他那时已经是教导主任了，他出生在书香门第，父亲和母亲都是大学教授，他是唯一的儿子，读书，工作，就是他每天要经营的事情。年轻有为的他，给了我很多的帮助。

也许是日久生情吧，也许是因为他符合我择偶的条件，我和他成为了情侣，成为了众人眼里的郎才女貌的代言人。

第一次喝咖啡，就是和阿哲一起的。

那天他带我到了一间咖啡馆，在那里，他送给我人生的第一束玫瑰，一束绽放的黄玫瑰，还有一辈子的承诺，我幸福地答应了他的求婚。那一次，我第一次喝到了茉莉咖啡，因为他不喜欢太苦的咖啡，他也喜欢这种香，茉莉咖啡的香气。

然后，我就在他家住下了，因为他的父母也承认了我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我在他家住了三个月，和他一起准备着婚事。事实上，都是他的父母在操劳，他们太溺爱这个出色的儿子了。甚至连爱情和婚姻也在包办着。

我憧憬着将来，酝酿着幸福，筹备着甜蜜和浪漫。

在那些日子，我们经常会去品咖啡，我兴奋而又疲惫地地等待着走过红地毯的日子

我一次次地喝光这些让我亢奋的液体，几乎忘记了我是个重度失眠的患者。

直到有一天，我和他去选婚纱，在出门的时候，我昏倒在汽车门口。事实上，每晚都会失眠的我，已经不堪咖啡的刺激，变得日渐衰弱，而我们，包括我和阿哲，还有他的父母，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阿哲赶紧把我送进了医院。我在医院休息好几天，就回到他家去了。

可是再也见不到阿哲父母的笑脸了，他们在看到我的时候都是黑着脸，不发一言。

我很纳闷，就问阿哲，他告诉我说，医生检查出我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他们不希望未来的儿媳妇让人说闲话，还有一点，我会突然昏倒，他们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病没告诉他们。

然后，阿哲很无奈地告诉我，他们希望我先回家去休息一段时间。

他们，包括阿哲的父母，还包括阿哲！

我为他父母的不负责任而气愤，更加不解他们荒唐的理由，这就是两个教授啊。

更让我心碎的是阿哲的懦弱，极度的懦弱。他甚至没有解释过我怀里的那个胎儿是他的。尽管这是大家都应该知道的。

我愤然离开了那个让我伤尽了心的地方，躲到老家好几个月，后来又发现肚子越来越大，于是逃离了家乡，来到现在生活的地方。打掉腹里的胎儿又在我心的伤口上洒了一把盐，那时，我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后来，我遇到了阿健。这个一直守候着我的男人。

他是真正的男人，后来合开的这一间蓝风，实际上是收留了我的地方。

他其实是因为喜欢我才一直甘愿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一直沉浸在受的伤中。我更担心的是，我只是别人的影子。我怕他忘记不了死去的她，就像我一直都记恨着阿哲。

“我的咖啡来了吗？”阿哲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带回来，一个念头清晰地从我脑海涌起。我甚至都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迟疑了几秒，我迅速地叫开吧台的小弟，自己亲自为客人调制起茉莉咖啡来。因为他是阿哲，我曾经深爱着的阿哲。我要将这些年来我脑海里的情感都调制进去。

浓稠的液体在杯子里舞动着，我低着头，闪开阿哲时而扫过来的眼光。

没有人注意到，我在杯子里调进了三十颗安定！

我没有勇气把咖啡送过去，就叫小弟送给阿哲。

我更没有勇气去看这一幕，我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匆匆地踏出了咖啡馆的大门。

我叫了一辆的士，告诉他把我送到派出所！

汽车在行驶着，我终于放声哭泣。

我是个重度失眠者，但我没有吃那些帮助我睡眠的安定，却悉心收藏着，当成复仇的匕首。

汽车在行驶着，我的脑海里闪着过去的一幕一幕。想起咖啡馆里曾经熟悉的座位，想着临街的玻璃窗，想着熟悉的咖啡香，想起伤心的钢琴曲，想起了阿哲，还想起了阿健，那个一直守着我的男人，那个拯救我的灵魂的男人，你在哪里？

我像一个失去酒瓶的酒鬼，在无助的时候，突然想再喝一杯。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那一刻，我竟然没有一点解脱的感觉。

故事的最后，我在派出所门口，遇到了匆匆骑着摩托车赶到那里守候的阿健。

“你差一点就把我们店的名声搞烂了，你给客人喝的咖啡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客人喝了一口就喝不下去了，他差点要投诉我们了，好在我及时回到店里，才让他消除了怒火。他还给了我一张名片。”阿健微笑着把那张属于阿哲的名片递给了我。

阿健一直都是个睿智的男人，他洞悉着发生的一切。

这种结局让我哭笑不得，那一刻，我没有恨。也许，我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安定，还有仇恨，都随那一刻消散了。就像是喝光了一杯苦涩的原味咖啡。

“今后，你应该改改口味了，一直失眠还喝那么多咖啡，老是不听我的话，健叔可要生气了。”阿健这时又神奇地从车后座拿过一个小保温瓶，递给我，“来，试试这个。”

我打开保温瓶，一股茉莉的清香扑鼻而来，伴着咖啡的香气，原来这只是一个装过咖啡的瓶子，倒入一些白开水，然后放几片茉莉香片。

“我知道你喜欢这种香味，这是我研究很久的。”阿健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期待。

我含着眼泪喝光这瓶属于我和阿健的茉莉咖啡。

原来，同样的味道，也可以由不同的做法来实现。不一样的经历，同样也可以拥有幸福的感觉。

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要戒掉喝咖啡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