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是马
上
我第一次见到那匹白马,是在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小毛孩子,随着父母去棠河闲逛。
那天也是如今的季节,初夏的气温还没完全让一切燥热起来。
我站在河滩上拿石子打着水漂,石子如蜻蜓点水般,在河面上轻盈地掠过,荡起层层涟漪。
我蹲下来盯着河里的泥沙和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听到父亲在旁说:“儿子,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去,河对岸竟站着一匹白马,在那里低头饮水。
它通体雪白,身姿矫健,流畅优美的身体线条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性感动人,犹如在青山绿水间绽出的一朵洁白的花。
我彻底被它吸引了,白马那遒劲,纯粹的美在我年少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我去对岸看看!”
我走上河堤到了对岸,近距离地看着那匹白马。
白马波澜不惊的眼神如同棠河水般,深邃且坚定,尾巴一上一下,如同漂浮萦绕的云雾。
我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抚摸,忽听到身后一个浑厚苍劲的声音说:
“孩子,别碰马尾巴!”
我转头定睛一看,一棵大树的阴凉下坐着一位中年汉子,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庄稼人打扮。
草帽下的脸庞黝黑却棱角分明,灰色背心外露出的两条臂膀结实有力,右手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
他狠吸了一口之后把烟头撇在一旁,起身走来,抚摸着白马的鬃毛笑着说:
“屁股是它的罩门,你要摸那,它可要尥蹶子踢你哩!”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马是您的?”
“没错,它跟了我二十多年了。”
“它可真漂亮!”
中年汉子自豪地笑着问:“从城里来的?”
“是,望山来的。”
中年汉子点点头,随后又点上了支烟。
那天,我和中年汉子还有白马共处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我坐在河岸边,看着中年汉子站在棠河水中给白马洗澡,河水淋在白马身上,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日头就这样一点点往下沉,时不时的,我听见中年汉子高声唱:
也许这只是命运安排,
给我一次错爱。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
醒来时你已不在。
我听着这唱腔觉得老套,便问中年汉子:“这是老歌吧?”
中年汉子从河中直起腰来,笑着说:
“这可是我年轻时候的流行歌曲,还是在省城时别人教我的。那时候,我可是响当当的军官!”
他回忆起了自己峥嵘的岁月。
“那是三十几年前了,我在省城的军区当骑兵,后来我们部队被调到内蒙的大草原上驻防。
每天我都在大草原上骑马巡逻,风吹过来,把草原吹得一层一层,像海一样,那叫一个舒坦!
我们每天都能听到草原上的牧民唱他们的民歌,那些歌声我至今都还记得,我给你学学!”
中年汉子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天上的大雁从北往南飞,
是为了寻找太阳的温暖,
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唱完,便笑着问我:“好听吧?”也不等我回答,他就继续讲:
“我那时最牛的时候当过营长,虽然军衔不是那么高,但我们村只出了我这么一个。
村里的人都说是我家祖坟冒青烟,那会儿我真是风光一时,每次回村的时候,乡亲们总是对我毕恭毕敬的,在他们眼中,我就是横刀立马的英雄。”
我就这么听着中年汉子的故事,完全沉溺在他昔日的英雄旧梦中。
看着汉子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自己也置身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一起策马奔腾。
“后来,我被调回了省城军区,离开了内蒙的大草原,但心里还是有所期待。
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干到连长,给家里争光,那时候我真想一辈子都待在军营里。”
“可现实没有我想得那么好。
后来赶上大裁军,我复员了,军区里的骑兵部队也被撤销了,部队里的战友转业的转业,调走的调走。
而我因为有战功,部队撤销前还给了我一个马崽儿,就是这家伙。”
中年汉子指了指白马,神色平静。
“我当时带着它出了军队,不知道该去哪,留在城里么?还是回村呢?
当年我们都是作为最优秀的年轻人送入部队的,现在再看看以前的朋友同学,都有着自己稳定的工作,和生活的轨迹。
而我没有,就像个无业游民一样无所适从,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猜你肯定留在城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可在这儿种地呢。”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要是我,我就留下,要是立马回去多让人笑话。”
中年汉子听完哈哈大笑,点点头说:“你这小鬼头,说的确实是这个理儿,没错,我当时的确留在城里了。”
“我把马崽儿送回了村里,让我娘帮我养着,自己留了下来。
那段时间,我什么都干过,厂工,售货员,推销员,没有我没干过的。
只靠复员的补助在省城根本不够活的,但这些对我来说都太费劲了,我发现在部队里学的知识技能,出来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那时候我才明白,要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真的不容易。”
“后来呢?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要是不当兵,在城里生活根本就行不通,就回来种地了。
回来看见我家马圈里的这匹白马,我才发觉,原来我当了这些多年的兵,就讨回来了一匹马。”
中年汉子有些自嘲般地笑。
“就这么简单?”我有些怀疑地问。
“就这么简单。”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我觉得,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埋藏在中年汉子的心里,我见他不想说,也不再问。
我岔开话题:“大爷,我能骑骑你的马么?”
中年汉子听完,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小子还想骑它,养它这么多年我都舍不得骑,别说你了!”
我伸伸舌头笑了。
突然手机响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看,是父亲打来的,估计是要回家了。
“我该走了,大爷,今天和你聊天真开心。”
中年汉子点点头:“走吧走吧,现在城里真是有钱,十多岁的孩子都使上这么好的电话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明年夏天我还来看你的白马!”
“来呗,反正只要这棠河水不干,我就来这刷马,你总能找着我。”
“棠河水怎么可能干呀。”
“是啊,看这河水像大海汪洋似的,再过一百年也干不了!”
我起身往河堤走去,走了许久,忽然想起来什么,便转身向已在远处的中年汉子喊:
“大爷,你贵姓啊?”
中年汉子牵着白马向反方向走着,头也没回地喊:“我姓刘,叫我老刘就行!”
说完他又开始唱:
也许这是感情作怪,
连我也不明白。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
醒来时你已不在。
我听着老刘悠长的声音越飘越远,一黑一白的身影在我的眼睛里相互辉映,河面上泛着落日倒影的点点光亮。
我知道,今晚那匹白马一定能带着翅膀,从遥远的云端缓缓飞来,进入我的梦乡。
下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去棠河了。
以前每年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我都会跟着父母去棠河闲逛,看着棠河恣意流淌的水,再看着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心总是能够静下来。
更重要的是,去看看老刘和白马。
我第一次见到老刘还有他的白马是多少年前?
一、二、三…天哪,竟然都过了十年了,时间真快!
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老刘和白马时,我就记住了他们。
大概每个男人的少年时代,都有一个骑马驰骋天涯的梦。
而老刘和那匹白马的出现就如同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充实了我这颗年少浪漫的心。
当然,让我难以忘怀的不光是它,还有老刘。
老刘,我该怎么说呢?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跟我讲述他年轻时起起伏伏的岁月,这并不稀奇,每个年长之人都喜欢向后辈讲述自己的曾经。
难得的是,他的脸上豪情万丈,眼神中闪烁着我在别人身上从没看到过的光芒。
讲到他复员之后潦倒无奈,四处碰壁之时,那股光芒也丝毫没有减退。
他并没有因为当时的处境不堪而羞于讲述,他依然怡然自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乐此不疲,娓娓道来。
我知道,他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一遍。
每年,我去棠河时,他都会在河面上刷着他的白马,跟我讲述更多年轻时的故事,零零散散,琐琐碎碎。
这个望山农村地区的庄稼汉子的故事,像钩子一样紧紧勾住了我。
他依然每年都唱着他的那首歌,而且总是唱那几句,后来我问他:
“你能不能换一个唱?每年都是这几句,我都听腻了。”
他听完咧着嘴笑:“就这我还没把这首歌唱全呢。”
“那你倒是把它唱全啊。”
他看看白马,摇摇头:“我忘了。”
我总是央求他,让我骑骑他的白马,他每次都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把白马视做自己的命一样。
但是那年,他没有再跟我讲他以前的故事,只是坐在地上闷头抽着烟,时不时抬头看看白马,我们在河岸上晒着太阳。
不知过了多久,他咳嗽一声,对我说:“你是不是一直想骑它?”
我使劲点头,心里乐开了花。
“你明年来的时候,我就让你沿着棠河骑一圈。”
“等明年干嘛?今年你就让我骑呗!”
“我说明年就明年,你小子还讲究这么多,反正你每年都来,不差这一年。”
我沮丧地垂着头,看着白马健硕的脊背和性感的四肢,说:“行吧,明年你可别赖账!”
他笑着把烟掐灭,又开始唱着那几句歌:
也许这是感情作怪,
连我也不明白。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
醒来时你已不在。
可惜,那年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棠河,也没再见过老刘和他的白马。
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上海,每年只有过年时才回望山。
这些年我身处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和灯红酒绿的繁华之中,心里却一直惦念着川流的棠河和动人的白马,也惦念着老刘,惦念着我和他的约定。
就这样过了三年,我被调到了我们省城的分公司,我很开心,想着终于又能看到老刘在河里刷着他的白马了。
我再次走上棠河的河岸,河面的风吹得我心魂俱安,我开始眺望。
果然,白马在河对岸低头饮水,我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抚摸着它,却不见老刘的身影。
我冲四周喊着:“老刘!老刘!”
没有回应。
正当我满肚疑惑时,身后突然有个柔软的声音:
“你是不是张照?”
我转身,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碎花女衫,梳着一头马尾辫,头发乌黑,眼睛很大很亮,脸上棱角分明。
和老刘真像。
我点点头。
女人说:“我是老刘的女儿。”
“老刘呢?” 我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走了,去年就走了。”
我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久我才问她:“他…怎么走的?”
“肝癌,确诊的时候就已经晚期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白马,心中一片惨淡。
老刘的死讯对我来说,像是越飘越远的棠河水,他走了,我心中似乎有一部分也被他带走了。
“他等了你两年,你都没有来。
他临走前跟我说,如果有一个叫张照的年轻人来找他,就让他骑骑白马。
他说你是个好孩子,遇见你之前,已经好久都没有人听他讲故事了。”
“他也是个好人。”
我惨然一笑,突然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说下次来让我骑他的白马。
原来早在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我跟他在一起聊天时,他总是唱着那几句歌,而且永远都唱不全,特别有意思。”
“那首歌是男女对唱,他从来只唱男人的部分。
这是…我妈妈教给他的,她那时总唱给我爸爸听,他也听不懂,但是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点儿。
当年我妈妈是省城歌舞团的,我爸爸在草原当兵时,我妈妈跟着团去他们那里慰问演出,然后他们两个就谈恋爱了,不久之后就有了我。”
“本来,我爸爸如果继续留在草原,按他的表现能当上连长。
但为了我妈妈,他申请调回省城,直到复员前都没能再升衔。
但我爸爸从没抱怨过,我想那个时候,我妈妈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
我点点头,继续听她讲。
“我爸爸复员之后落魄得要死,没有一份正经体面的工作,家徒四壁,最惨的时候连买菜的钱都掏不出来。
长年累月,我妈妈终于忍受不住了,要和他离婚,他死活不同意,但我妈妈还是跟别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些都是我奶奶给我讲的,我那时还小,对她都没印象,只在照片里看过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因为这样老刘才回来的么?”
“是啊,她跑了之后,我爸爸悲痛之下就回来种地了,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却还总唱她那时唱过的歌。
这首歌是我妈妈最喜欢的。”
“这首歌叫什么?”
“《错爱》。”
我想我终于知道老刘心中那个最隐蔽,最无法言说的秘密。
他为了爱情,亲手打碎了自己无比珍视的英雄梦,投入到温柔乡之中。
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否值得。
但人这一生,又有多少事情是值得的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无比怀念老刘,“我觉得,老刘直到走时,还是爱着你妈妈的。”
“他临走前说,他不怪她,只怪他自己。”
“你呢,你恨她么?”问完之后我便后悔了,觉得有些失礼。
她仓促一笑:“我都没见过她,怎么去恨她?”说完,她像老刘那样抚摸着白马的鬃毛。
“我爸爸临走前告诉我,要好好对待这匹马,它代表着他从前的岁月。
对了,你骑么?你要骑就上来,我牵着你走一圈儿。”
我看着曾经使我魂牵梦绕的白马,它的确是老了。
它不再矫健,不再挺拔,甚至都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洁白如雪,眼神中仿佛盛满了如秋水般的凄凉。
我摇摇头:“我不想骑了。”
凝视良久,我问她:“老刘没唱全的那首歌,你会唱么?”
“他在家经常拿着录音机听,我早就学会了。”
“我想把它听全,可以么?”
“这个容易,我把男女声都唱了。”她笑了,捋了捋脑后的马尾辫,放声唱道:
我们俩相遇已经是不该,
既然是不该为何还要相爱?
也许这只是命运安排,
给我一次错爱。
我们俩相爱已经是无奈,
既然是无奈为何还要忍耐?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
醒来时你已不在。
我听着她的歌声,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老刘,看到了老刘妻子为他唱这首歌时羞涩的脸庞,老刘在旁咧着嘴笑,露出一排白牙。
我们分手已是悲哀,
既然悲哀为何还要变坏?
也许这是情感作怪,
连我也不明白。
“谢谢你,我该走了。”
“走吧,你要是想这匹马了,就过来看看它。”
她看了看棠河,长叹口气说:
“棠河的水越来越少了。”
我把目光转向了棠河,河水细小如蜘蛛网丝一样可怜,却还在纵横交错地延伸着。
曾经宽阔的河面露出黑色的土地,上面种满了庄稼,过去涨到堤岸的河水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了斑驳的流水痕迹。
我看着庄稼上劳作的男人女人们,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蓦然心中升起一股悠悠之念。
我知道,从此以后,白马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梦乡。
我回头望去,发现老刘的女儿和白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