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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对影成双

2017-05-08  本文已影响500人  慕子歌
对影成双

文/慕子歌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

忘忧一边听着雨,一边优哉游哉地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鼻尖的气味微甜潮润,他眯着眼看着窗外的忘忧草浓绿幽深,这浮生的半日时光,当真是美妙的紧。

“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忘忧不必深究便知道是谁停在身后,只是空气中忽然多了点苦味,却未闻到酒香,他回头,看见墨璃正襟危坐在桌前,一身玄色的衫子覆体,雪白的发铺散在身上。

今日这只蠢狐狸竟没有醉酒。

“怎么不喝酒,改做点心了?”忘忧勾起唇角,伸手拈起墨璃身前小碟中的一只看上去浑圆可爱的青团子,味道似乎很好。

“这不是点心。”墨璃站起来望着窗外迷蒙的雨丝,脸上微微多了些哀意,“这是贡品,今日是清明,是我用来祭奠她的。”

忘忧将团子投入嘴中,微甜的青草香美味极了:“她离去多少时候了?”

墨璃掸掸身上的水珠返身进屋:“算算有两百年了。”他重新端了碟点心放在桌上,抬头对着餍足的忘忧,还有门外细雨中影影倬倬的东西挑了挑眉:“忘忧,你的生意上门来了。”

忘忧回头,有个长影在雨中渐近,微微的低吼像是天上的蛟龙,它在雨中飞快的穿越而来,行至门边幻化成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那人棱角分明,看上去英武伟岸,只是板着面孔,似乎性子刻板又沉默。

“先生。”那人开口,“我来讨杯传说中能够忘情忘忧的酒。”

忘忧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请问您尊姓大名?”

“砅。”

“阁下可是九郊的蛟龙?”

“不是。”那人行进屋来,淡淡的说,“我只是看管灵圃的黑蟒。”

“原来如此。”忘忧笑意更深:“我是个爱听故事的读书人,规矩便是拿故事来换酒,不知阁下......”

“成交。”那人依旧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地说。

神农曾尝百草,百草各不相同,其中一些珍奇的品种便被养在仙人的灵圃里,整日被仙气缭绕滋养,更显得与凡品不同。

砅最喜欢守着仙草,每当他盘起漆黑巨大的身体栖息在仙草中时,那些细弱的枝叶便会轻抚他,温柔又友善,那种亲昵的姿态能让他忘却凡人的惊恐万状和仙人的避之不及,因为人人都说,像他这样生着触角的黑蟒是不祥的。

砅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祥,就像不知那头性格暴戾的麒麟又为何祥瑞一样。可因为旁人的话,他便要常年困守灵圃,所幸他性子清冷,这样清净平和的日子,倒也怡然自得。

“灵圃是个好地方。”砅垂眸掂着身前碟子里的青团,嘴边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我在那里碰到了个有趣的姑娘。”

“黑蟒快快现身,与我决一死战!”

砅从睡梦中被惊醒,抬眼便看见那张被日光照耀的小脸,她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晕,不知被什么事气得涨鼓的腮帮子,有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他慵懒地摇摇尾巴,转瞬幻化成人,高大的身影将身前的姑娘完全笼罩。

“不知姑娘有何贵干?”砅垂着头,半眯着惺忪的睡眼,却将姑娘吓退了半步。

半晌,那姑娘似乎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声音清灵而干脆:“我是山中的白蛇子兮,与友人打赌输了,特来与你决一死战。”

想必是个吃不得激将法的姑娘,砅心中愉悦起来,扭身又钻回草间,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慵懒:“姑娘神武,在下认输。”

子兮羞恼地叫一声也跟着扑进灵圃来。

“三百年前,一条叫子兮的白蛇杀上门,我明明认输,她却不依不饶的纠缠,真是个疯丫头。”忘忧望着砅冰山似的脸,在他的眼中读出一点宠溺与无奈。

忘忧若有所思地看着雨,半晌轻轻地笑起来。

草长莺飞,阳光明媚。

子兮衔着草,枕着砅漆黑的蛇身:“砅,你可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

“不知。”

她翻过身子对着巨大的蛇头,笑眯眯地说:“砅不想去看看吗?”

“不想。”

子兮气馁地翻回去,这条大黑蛇,向来这般无趣。

她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又眉开眼笑起来:“砅不去,我便自己去看,听说今日是七夕,有漫天的烟火在城里放起来,璀璨的光芒敌得过星河百千。”

砅依然无声无息地看着子兮亮晶晶的眸。

子兮的小脸垮下来:“我还听说,百年的蛇胆最是值钱,生性爱热闹的妖总会碰到猎妖的人,在七夕这种时候,倘若没发生什么故事,便要有场惨绝人寰的事故。”

砅终于忍不住勾起了唇:“抽筋扒皮大概痛得厉害。”

“是了是了。”子兮拉扯着砅的尾巴,“所以七夕的灯火,砅可愿与我一同去看看?”

“那丫头总是这样,有话要绕八个弯,胡搅蛮缠。”砅敛眉望着桌上的小碟,“可先生,她的要求我却从不忍心拒绝,便答应同她一道,去那繁华的人间看看。”

月华初上,熙熙攘攘。街上的人纷纷瞩目那个粉色衣裳蹦蹦跳跳的姑娘,她身后跟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虽是沉默寡言却时时将目光投在她身上,他们像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尤其在这七夕的晚上。

“砅。”子兮坐在城头,靠着砅的肩膀,漫天的烟火比星辰还要闪耀,“子兮喜欢同砅在一起。”

“嗯。”砅简短的回答。

子兮气恼地瘪瘪嘴巴:“你可知人间的七夕是什么日子?”

“不知。”砅垂眸,轻轻理顺子兮头顶细碎的发。

他忽然感觉子兮的身子僵硬一瞬,随即慢慢脱开他的怀抱:“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砅有些不解。

“我先走了。”子兮突然变了表情,捏个诀转瞬消失,砅感到她甚至带了哭腔,背影仓皇。

“自那天起,子兮便不再来寻我,那时我才发现,没她的日子竟有那么寂寞。”砅看着外边的雨丝,正襟危坐。

“她压着满腔的情意和委屈来求你一个回答,却什么也没得到。”忘忧托着下巴,兴味盎然地望着他,“砅,有些情愫你不是体会不出,只是惧于它的看不清,摸不着。”

砅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百年后,我才再次看见她,那时她被天兵压着,垢着面,蓬着发。我远远地望见她,心像突然撕开个口子,无端疼个不停。”

“子兮犯了天条,她爱上了个凡人,妄图逆天而为渡他成仙。”砅抬头,望着忘忧,“先生,多年未见,她还是那样任意妄为。”

那个七夕的晚上,夜色正好,烟火喧嚣,子兮一人坐在树上,欲哭却无泪。那个木头,原来从未懂得过她的心意,她满腔的热情却贴了冷面,这百年来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砅......”她默念着。

“姑娘在此做什么呢?”树突然一阵摇晃,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来。

子兮抬起头,看见了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他微喘着粗气,晶莹的汗珠挂在额前。

“快,看看那个小贼是不是在树上!”树下追来几个彪形大汉。

少年屏着呼吸,看着子兮轻巧的捏个诀。

“大人,树上没人。”

“接着追!”

“你是贼?”子兮斜着眼,拈着树叶。

“只是拿了杨员外家的一颗珠子,城西的阿婆没钱看病已经月余,需要些钱财,姑娘好手段。”少年掂着颗珍珠,笑起来,“我是夏立言。”

“我是子兮。”子兮开口,看着那个少年的笑容,比胜过星河百千的烟火更耀眼。

“前生有罪的人,今生便要沦入畜生道,想要脱困便要为妖,熬过百年修得仙根,方能云游四海无拘无束。”砅垂眸,“子兮那样有灵根,却犯了错,要受雷刑,终其一生不准成仙。我求了司罪罚的恒枢,我代她受了雷过。”

砅被劈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被放下来时似乎除了苍白一些的面色与平日并无不同,恒枢叹了口气,举着他的册子拂袖而去,子兮远远地看着,呆了好一会,才慢慢走过来。

“你是何苦。”她扶起他,却不敢瞧他。

“你又是何苦。”他避开她的手,摇摇晃晃渐渐远去。

“那样的子兮,我终究是放心不下,于是便拖着伤悄悄去人间看她。”砅轻轻地说。

平凡的农舍,袅袅的炊烟,子兮推开房门,砅看到了当初神采飞扬的少年,他早就不能被称之为少年,皱纹爬上他的眉眼,额前的发迹斑白。

“回来了?”听到动静,夏立言回身笑着说,他仍是爱笑的,只有笑容还透着年轻时候的暖。

“立言。”子兮扑过去,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来。砅从未见过这样忧心忡忡伤心难过的子兮,“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妖,不能陪你白头到老。”

“过得一世,便是赚了一世,子兮不哭,如若舍不得,下世记得来寻我。”夏立言回身揪出一块红色的方帕子,“夫人,拖了二十年,我是不是有资格娶你为妻了?”

“相公。”子兮抬起头,破涕为笑。

屋内红烛摇曳,砅沉默地倚树对月,他猛灌一口凡间的美酒,一人对影成双。

“说不心痛是假的,我曾那样悉心的守护她,那丫头那样娇气,明明吃不得半点苦,而今却伤心流泪,更差点遭了雷刑,那个凡人,什么都不知道。”砅攥紧拳头,关节都发白。

“可你从不开口。”墨璃转过头来,黄绿色的眸子望着砅。

“我怕开口,怕覆水难收,怕最后,连待在她身边的资格也没有。”砅偏开头,望着窗外的雨。

“有的人因为珍视,所以勇敢。”忘忧笑笑,“而有的人因为珍视,却会懦弱。”

寒来暑往,转眼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子兮还是少女的模样,而夏立言却成了一座坟堆。砅远远地瞧着子兮咬破嘴唇。

“立言,等我。”子兮没有眼泪,只是静静地说。

“人海茫茫,生死更是茫茫,人间之大寻一个人已经难于上青天,何况还要隔着一个幽冥。”忘忧眯着眼睛笑起来,“这件事墨璃应当最清楚不过。”

“是啊。”墨璃躺在忘忧的榻上斜着凤眼,“倘若寻人这般容易,我就不会在你这里喝两百年的闷酒了。”

“所以,我要帮她。”砅轻轻地说,“先生可知,世上有一种草,叫两情牵?”

“服了那种草,无论鬼神,都能修成凡人,与恋人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砅缓缓地苦笑出声,“灵圃里刚好有一株。”

天雷滚滚,仙兵怒号,砅小心护着仙草,拼命奔逃。

“那些追杀我的人本都是素日天上的同僚,更何况犯错的人终究是我,于是打在身上的仙法我全都受着,鲜血糊住了我的眼睛,甚至鳞片早就掉光了。而那时,我却只是想着,怎么样才不会吓到她。”

砅狼狈不堪的从天而降,来到子兮身边,天雷已经杀到,他最终也没能摆脱追兵。

“吃了它!”砅面色狰狞,嘶喊有些沙哑,“子兮,快些吃了它!”

“砅......”子兮含着泪将仙草吃下。

“我最终还是吓到她了。”砅哀伤地说。

“后来我被押回去,囚禁了好多年,再出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沧海桑田。”

砅迟疑地漫步在田野上,尽头有子兮若有若无的气息,他不知寻了几个年头,终于靠两情牵的气味寻到她了。

彼时子兮白发苍苍,轻轻将头倚靠在身后的墓碑上,面容平静安详。

“砅,你来了。”老妇人努力睁开昏花的双眼,看着这个依旧伟岸着的仙人,慈和的笑起来,“我老了,是不是难看极了?”

“在我眼中,你始终是美的。”砅沉默一会,终究开了口。

“你总是这个样子。”老妇人站起来,“何时才能找到个知心的人呢。”

“我是要谢谢你的,让我与相公可以相守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甚至永生永世。只是我亏欠你的却只能欠着,不能补偿。”老妇人艰难地走过来,细细地看着眼前人的眉眼,“砅,对不起。”

“先生,那丫头就那样含着眼泪,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砅神色带着疼惜,带着无奈。

“我要的不是她的歉疚,不是愧悔,是希望她能平安喜乐,心满意足地好好生活下去。”砅抬起头来,“可是恒枢却告诉我,世上哪有纯粹的快乐,子兮承了我的情谊,便要在永生永世的内疚里过日子。”

“除非哪日,我可以放下她。”

“所以,我想向先生讨杯酒,将她忘干净。”

“子兮也可以选择喝掉忘忧酒,那样她依旧快乐,你也可以少些落寞。”忘忧捡个团子吃下去,含混不清地说。

“当情义变成了负累,我就成了那丫头身上沉重的债,我不想她有一丝歉疚为难,如果需要一个恶人来一刀两断。”砅抬起头望向忘忧,“先生,那便应当由我来。”

“既然如此。”忘忧一翻手,指间便多了盅琥珀色的酒,“那就喝下它吧,将最好的成全给她。”

砅接过酒一饮而尽,忘忧看着,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细密的雨依旧在下,点点滴滴打下来,像是万物都有了声音,墨璃倚在门上,望着砅离开的背影不言不语。

“在想什么?”忘忧摊开手中墨迹未干的书页,漫不经心地问。

“忘忧,你可曾执着于谁?”墨璃伸出手去接着雨丝,“可曾为了谁付出一切都不后悔?”

“不曾。”忘忧笑起来,“我自醒来就被囚在此处,脑海中只有忘忧这个名字,以及酿制忘忧酒的配方。我也曾发了疯般想要逃出去,最后却鲜血淋漓地倒在外边这一片忘忧草里。于是我无奈安顿下来,利用这忘忧酒换几个故事解闷,这些年的生活着实无聊地紧。”

“我有预感,你不单单只是忘忧而已。”墨璃转过身来,取走忘忧身前的小碟。

“无所谓,我只关心还有没有点心。”

“没了。”

“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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