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埋的巨人,记忆是抛向生活的锚
寻找记忆的奇幻之旅
公元六世纪,不列颠人与撒克逊入侵者之间的战争走向终点,两个族群和睦而局,相安无事,共同生活了数十年。与此同时,在一片迷雾的笼罩之下,所有人几乎都只能在只有今天、只有此时此刻的现在,而无过往回忆中生活。居住在巢穴中的不列颠人夫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在残留的记忆中,走出巢穴,寻找记忆中,已多年不见的儿子。
这段旅程是漫长而艰辛的。很快他们到了撒克逊人的村子,遇到了从食人兽口中救下男童埃德温的撒克逊武士维斯坦。为了埃德温和比特丽丝的健康,他们结伴同行,前往高山上的修道院,请求神父医护,并在途中遇到了不列颠骑士高文。
到了修道院之后,整个事件的轮廓基本显现出来。不列颠人的亚瑟王利用不仁道的残忍手段结束战争,巫师梅林通过魔法,利用巨龙魁瑞格的气息,化成“遗忘之雾”让人失去记忆,忘记战争和痛苦,把记忆和真相掩埋了。高文骑士是奉命守护巨龙的守护人,武士维斯坦则是奉命杀死巨龙的人。而埃克索,则是曾经在两个族群中寻求一种更加善意的方式结束战争的外交官。
不难看出,“屠龙”是所有事件的核心,它将所有的人物给串联起来。最后年轻的武士维斯坦杀死年老的高文骑士,同时也将奄奄一息的巨龙斩杀,所有被遗忘的记忆,被掩埋的真相再次被挖掘出来,而战争不可避免地将再一次在这片土地上重演。
小说的最后回到了不列颠人寻找儿子的事件上来。随着记忆的复苏,他们已经意识到儿子早已死去,而这对恩爱的夫妻也因为多件不幸的往事而感情出现裂痕,原本承诺,也逐渐消失。最后妻子回避丈夫的看法,而听从船夫意见,决定一起渡船到了象征着死亡的岛屿,然而在一次只能摆渡一个人的船上,看着妻子离去,这本书在夫妻之间的道别中结束了。
记忆是生活之“锚”
2008年,石黑一雄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谈过《被埋葬的巨人》的创作意图:“我想要写一部书,关于一个社会是如何铭记和忘却的。我曾写过有关个人与记忆的作品,但我发现,个人和社会在铭记和忘却这两个方面的表现截然不同。”实际上这本书可以看着一部融合了个人和社会对于铭记与忘却的两个不同故事的集合体。不列颠和撒克逊两个族群对于历史的铭记与忘却和一对夫妇对于个人回忆的铭记与忘却。
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回忆的人,同样,我们也很难理解和认识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没有回忆的人,永远都在似真似假的残留记忆中纠缠,活在一片原始的、迷幻的、没有光明的洞穴之中,然而内心却备受煎熬。这本书一开始就给了我们这种观念,在能够建设城堡、要塞的时代,他们竟然还集聚而居地生活在巢穴之中,而且主人公的生活还是没有蜡烛的黑暗巢穴,这是文明倒退的象征。
这里很容易让人想起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洞穴内的人生活在无知的假象之中,而洞穴外的一切却真切得耀眼,以至于洞穴内的人出来后,面对一片认知的真空而感到虚无而匆匆忙忙逃回洞穴中。对于个人而言,选择忘却,逃避过去,也就意味着回到洞穴之中了。
诚如作者所说,他的前面几部作品就已经写了个人如何忘却过去,逃避过去的事。《远山淡影》的主人公悦子为了逃避战争所造成的伤害,只能将自己的经历虚化成一个朋友的经历,通过遮遮掩掩的方式,回忆起因自己的原因导致大女儿景子的死;《浮世画家》的主人公小野增二,因日本二战的战败,内疚和负罪感让他在自卑情结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而选择逃避现实生活,沉浸在过去的荣耀之中;《长日将尽》的主人公英国典型传统男管家史蒂文斯,他的一生为了成为“伟大的管家”这一事业,放弃了爱情和亲情,结果因为服务过负有叛国之嫌的达林顿勋爵,这位曾让他无比自豪的爵爷,如今却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以至于男管家的后半生都不敢面对事业到达巅峰的时刻破灭,而认为自己一生碌碌无为的事实。这一切的人物,都是放弃过去,逃避现实,而回到洞穴中去的人。自然了,在这些书中,作者也设置了一些辅助人物,他们恰恰跟主人公相反,面对残忍的过去,勇敢跨越。
回到这本书,主人公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在寻找儿子的途中,记忆逐渐复苏清晰。面对过往的回忆,夫妻两人,其实也呈现了不一样的态度。这一点在最后与船夫的问答和分别上体现出来。面对夫妻间曾经的背叛和儿子的死亡,妻子选择跟着船夫登上那座神奇的埋葬着儿子的岛,对她来说,过往的一切已经死去,而现在和未来也将跟过往一样,逐渐消逝。即便没有了迷雾,她也选择了逃避。
“告诉我,公主,”我听见他说。“这迷雾消退了,你高兴吗?”
“也许这件事会给这块土地带来可怕的后果。但对我们来说,消退得正是时候。”
“我一直在想啊,公主。如果迷雾没有剥夺我们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爱是不是不会如此牢固?也许有了迷雾,旧伤才得以愈合。”
“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埃克索?和船夫握手言和吧,让他把我们渡过去。既然他会先送一个,然后送另一个,为什么要和他吵呢?埃克索,你说呢?”
然而丈夫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他可以跟妻子选择同时登岛,但是不愿意,分开登岛。当在船夫的巧言和妻子善意的谎言下,只能分开时,两人的对话耐人寻味。
“那就再见啦,埃克索。”
“再见啦,我唯一的挚爱。”
对于社会层面的铭记与忘却,在这本书也为我们揭示了四种不同的答案。以亚瑟王和高文骑士为代表的一方,选择忘却,甚至不惜用魔法让人遗忘历史,只为了短暂的和平。修道院的僧侣神父是这场遗忘行动的得力助手和代价承担者。为了战争的结束,亚瑟王屠杀了撒克逊人的儿童和妇女。修道院的僧侣神父,将活生生的身体献给野鸟啄食,以此来补偿亚瑟王所犯下的罪孽。
这里让人容易想到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设法窃走了天火,偷偷地把它带给人类,火使人成为万物之灵。宙斯对他这种肆无忌惮的违抗行为大发雷霆。他令其他的山神把普罗米修斯用锁链缚在高加索山脉的一块岩石上。一只饥饿的恶鹰天天来啄食他的肝脏,而他的肝脏又总是重新长出来。为了给人类造福,他承受了所有的罪责。普罗米修斯最后被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所救,这似乎也以为这修道院的僧侣神父,这种自我牺牲也将结束。因为让人遗忘的烟雾来源于巨龙的气息,而巨龙是有寿命限制的。另一方面,企图杀死巨龙的撒克逊人也时常行动。短暂的和平弥足珍贵,却代价惨重。
以撒克逊武士代表的一方,希望挖掘真相,让真相唤醒撒克逊人的士气,实现撒克逊人的公正和复仇。以外交官埃克索为代表的一方,希望用更为温和的方式对待两个族群的矛盾,但这种想法无疑是落空的,也是不现实的。
最后一种,则是以男童埃德温为代表,他从没经历过战争,从小在敌对的双方共同影响下长大,在“遗忘之雾”消失之后,背负重大仇恨的他,或许能够有着跟前人不一样的处理方法和对待方式。正如书中描写到的,在迷雾消失后的一个很让人不甚唏嘘的情节。
那位老头子突然喊了什么话。是不列颠人的语言,埃德温听不懂。是警告吗?还是要求?接着比特丽丝夫人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埃德温阁下!我们两人都求你一件事。以后的日子里,记住我们啊。记住我们,记住你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友谊。”
听到这话的时候,埃德温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对武士的承诺:仇恨所有不列颠人的义务。不过,维斯坦肯定没打算把这对好心的夫妇也包括在内吧。埃克索阁下呢,正颤巍巍地将一只手举到空中。这是要告别呢,还是打算拦住他?
大概埃德温对于这段历史的处理,或许会像现在我们所强调的那样:铭记历史,忘记仇恨吧。
几点体会
在现已出版八本小说中,这是石黑一雄第一次采用非聚焦型的叙述角度,也就是我们称为上帝的眼睛的视角。这是他的一次尝试。这本书涉及到的元素众多,食人兽、巨龙、骑士、武士、巫师、僧侣神父等等,若单纯地从这些元素来看,煌煌乎的大制作,一种与《指环王》相似的感觉扑面迎来。为了调和这些元素,以往所采用的叙述角度,即内聚焦型的叙述角度已经不适用了。到了最后一章,作者将叙述角度从非聚焦型转移到聚焦型,以船夫的身份,而不用主人公的身份进行叙述,这样做,一方面是他不愿意参与到两位主人公抉择时的内心刻画之中,这种内心刻画一旦直白出现,作者在这本书中一直秉持的克制和沉着便消失,另一方面,书中最后的朦朦胧胧地暗示也不见了,所以只能选择船夫的身份。这种聚焦型的叙述角度,可以让读者更加近距离地贴近故事。
实际上在小说上的尝试他一直都没停止过,若是回过头去看看他之前的几本小说,可以发现,他的题材选择,除了最先两部有所重复外,其他的基本都是五花八门,涉及范围非常的广。《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说的是战后日本的故事,《长日将尽》则是英国典型的传统男管家的故事,《无可慰藉》捕捉卡夫卡式的希望破灭时刻的心理刻画,到了《莫失莫忘》则是关于克隆人的故事,而《我辈孤雏》则是侦探故事。似乎只有《小夜曲》现实中的音乐家和音乐爱好者的故事。从这一点来说,对于他的创作和创新能力也是值得钦佩的。
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对于回忆这一词有着莫大的偏好。这个关键词的选择,让他的叙述灵活,可以无视叙述时间的限制。《远山淡影》中对于叙述时间的自由穿越选择,简直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至于这本书,在阅读第一章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有一种感觉,人的每时每刻都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交界点,所以不存在所谓的活在当下,因为每一个当下都无时无刻地受到未来和过去的影响。诚如存在主义所指出的,存在的个体永远处在成为的过程中,不能仅凭过去存在的一切就此而断定一个存在着人,毕竟他还有未来,还可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