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标题】角色
【体裁】小小说
【作者】刘建国
来福狠狠戳下血红色的挂断键，用笃定的眼神给媳妇“写”了封保证书，便匆匆走出家门。
外面天气阴冷，来福胸口却窝着一团大火，比这团火燃烧得更旺的就是媳妇朝他刚发的那通脾气。年关将至，电话又一次无人接听。
“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提起明德，来福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原本说借钱救下急，顶多俩月即还，谁料一拖就是两年之久，再不抓紧点恐怕今年也要泡汤了。
明德是来福最要好的哥们儿，平日里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有点难处咋说也得帮衬一下吧。来福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午后，外面响起了轻微的、节奏感很强的敲门声，他拉开房门时，见明德手里拎瓶好酒，腋下夹着条香烟，殷勤的笑像一条条虫子在脸上爬动。来福心生诧异间，明德已进得门来，躬腰向来福爹妈道过安，又蹲下身子抚摸着小儿圆溜溜的脑袋瓜子，一个劲夸娃长得精神，顺手把一个红包悄悄塞进孩子的口袋里，这才抬起头来，甜甜地喊一声“嫂子”，乐得来福媳妇直嚷嚷着要去炒菜做饭。明德连忙伸手拦住，嘴里忙不迭说刚吃过，适时翻上来一个响亮的饱嗝。来福媳妇便止住脚步，端来一盘瓜子，斟两杯热茶，坐在旁边听他俩闲聊胡谝。
铺垫够厚实，火候也拿捏得刚刚好，就见明德干咳两声，嗫嚅着诉说起自己的遭遇。到此刻，来福媳妇大概也猜出了什么，便借口身子不舒服钻进了里屋。明德颇觉尴尬，急切的目光落在来福脸上，鼓足勇气说明来意。也许是初次借钱的缘故，明德的口开得并不大。来福瞥一眼虚掩着的卧室门，心里想：多少年的关系了，就千儿八百，借给他得了。
还别说，明德也真够守信用的，不久便如数还上了钱。接过票子时，来福自然少不了客气一番。明德则拍打着他的手背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
果不其然，明德又登上门来。这次，他依旧保持着谦恭卑微的姿态，依旧斩钉截铁地承诺着还钱期限，好比一个馋嘴的小孙子，为得到爷爷手中的红苹果而做着听话学乖的保证。不同的是，这次明德显然是遇到了更大的事情，狮嘴也敢张开了。来福真有点作难，自倒苦水的同时，却又不忘宽慰明德，许诺回头跟媳妇商量商量。最终的结果是来福拗过媳妇愣是给好哥们凑齐了一万多块，明德自是感激万分，含着热泪要打借条，嚷嚷着本息一起偿还，惹得来福一顿“生分见外”的诘责。
几个月过去，风平浪静，明德再没来借过钱。让来福纳闷的是，曾经形影不离的一对铁杆兄弟，现在要见上一面比登天都难了。一晃大半年而过，年关将至，来福媳妇再也坐不住了，敦促男人去催催钱的事，来福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明德家门口。脚刚踏进去，就见明德正吊着一张驴脸，边数落老婆懒如猪狗，边骂孩子是野杂种，拽着胳膊照屁股上就是一鞋底。于是锅碗瓢盆变成了那老婆的出气筒，小崽子就哇哇叫着在地上打滚。这时，明德才看到了来福，苦笑着朝他大吐酸水，诉说着做男人的诸多不如意。此时，来福已无心聆听他的肺腑之言，更没勇气提起钱的事了，只怪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索性夹起尾巴灰溜溜逃去。
这样一搁置便又是一年。午后，烈日如炎。来福刚推开半扇门，一条来势汹汹的大狼狗嚎叫着从院子猛扑过来，急退中他被门槛绊了个仰八叉。来福做梦也没想到，腿肚子上至今还残留着两个大牙印的明德，一夜间就动了恻隐之心，竟然也豢养起曾经深恶而痛绝之的看门狗！他挣扎着爬起来，惊魂未定中捡起一块石头砸向狗头，折根红柳枝条正想与狗肉搏时，明德披着衣服走了出来，指着狗头破口大骂:畜生，瞎了狗眼，觉都睡不安稳！扭头又笑呵呵给来福赔不是，连拉带拽将他请进屋里，又吩咐婆娘沏上一壶茶，翻出两个大酒盅。此时来福脸色苍白心跳不止，来前攒在心里的话竟说不出一句来，过度惊吓大大挫伤了他的锐气，一个“下狗威”早将要钱之事抛于九霄云外。
……
“哼，想想就窝囊！这回说啥再不能装鳖认怂了！”
来福暗暗在心底给自个鼓劲，整整衣冠，大步流星朝明德家走去。
明德不在，恰巧女人正炖着一锅排骨，香气填满了院子的旮旮旯旯。来福盯着那锅肉，还没等吱声，那婆娘便抢先开口，身子都未见动一下，仿佛后脑勺也长着一只眼睛。
“哎哟！怎么啦，见不得穷人吃肉啊？”
来福哭丧着脸，强迫自己缓和口气，“马上过年了，你看那个钱……”
“怎么，是你给他借了钱呀？我说这挨千刀的最近老是半夜三更才回家，原来是你挑唆他吃喝嫖赌抽！你，你还有脸踏入我家门……”
女人一蹦三尺，感觉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叉着腰呼呼直吐气。
锅台雾气腾腾，渐渐包裹住了女人两大瓣阔嘴唇。
“泼妇！”
来福气火攻心，努力压抑住胸膛剧烈的起伏，在心底暗骂了一声，甩袖而去。刚出门就跟回家来的明德撞了个满怀。正想找你理论呢！明德倏然一愣，猛拍下脑门，如梦方醒，忙解释说手机不小心调静音了，末了又哭穷起来。来福左右为难，他已挨过媳妇严厉的训斥，又刚刚立下“军令状”，空着手怎么去交代呢？
“不就那几个破钱吗？催命鬼！”明德脖颈涨得透红，仿佛突然间就丢失了耐心。
“是没几个钱，你倒是还了啊！”来福也被惹急了眼，不依不饶。
“什么钱？你借给我钱了？我咋不记得，有谁看见了？穷疯了吧，神经病！”
见来福不肯罢休，明德勃然大怒，彻底把脸皮当猪肚子翻了过来，一捋袖子，似乎连干架的心思都有。
“你，你——想耍赖皮？！”
来福颤抖着食指戳向明德鼻梁，正后悔当初图一时仗义而没让他打下借条时，就见一只油腻的、霸道女总裁般的肥手从门口伸出来，只轻轻一扯衣服后襟，明德便顺势倒进院内，随后就是“咣当”大门合实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咔嚓”上锁的响动。
来福脸色泛青、嘴唇发紫，身如筛糠，像是有一台超大型的压路机震动着路面。
手倚着门框，半晌他才镇定下来。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爷爷逐出家门的孙子，再怎么敲门也不会有人理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