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略
我梦见鲁迅复活了。
他见我,高兴如光复时的范爱农,说自己得了阎王的大赦,多了八十年的阳寿。我笑,高绝如他,也贪恋人间呢。
他说起他的起棺,说周扬、冯雪峰、萧军他们的抬动侧了棺身,让他的左臂压得生疼,他都想训他们了。他实在憎恶那面“民族魂”的旗帜,觉得多余得很。自己生前没接受任何的封号,死了何需任何人的追封?难道他们要乘人死之危,强加硬定吗?他恨透了出这个主意的人,他都想折了那写者的笔。外面百苦无依的祥林嫂、巨重压身的闰土不去关照,何必要来把所谓的尊荣送给一个死去的老头子呢?
我笑他的太清醒,当然他不怕至察无徒。百死难改的他,在那边也不会有几个追随吧?
还阳终是好的。他胡子刮得干净,长衫如新,头发根根分明。他看了我的头发,笑我北人虽历风沙,还不是一头钢筋。我回他说江南山水泡了他百年,倒是越泡越硬,啃一口咯牙。他笑得后仰,如三味书屋的私塾学童。
他跟着进了所谓的社会的新生。
吴晗、邓拓、廖沫沙那文字时兴的时候,他到了高者的门前。社会的大变,似乎不要了激愤,但人世与人事的根本,怎会有彻底的改换?他写地主与农民,写资本家与工人,写里通的特务和反攻的军人,把革命的一角撕开,露出了肉血。高者的召唤,他没有拒绝,他来了。
高者曾自称和他的心是相通的,虽然他根本没有觉得。高者说最看重他的骨头。但这次的会见,高者脸无颜色:“或闭口,或进去。”
他扭头出去,到家里拾掇了铺盖,到监室报到了。他托人捎信给我:“不蹲先朝的大狱,必住本朝的黑屋,这才是战斗的人生。”我似乎听到他的朗笑了。
他告诉狱卒,自己只写不留存,也不流出。狱卒的同意,出了他的意外。他枕砖坐瓦,每从干草上爬起,执笔的不停就成了生活的全部。床头一个塑料布袋里,就是他生产的文字的死尸。
已经装了三个麻袋了。
腊月冬,监舍枕在护城河上,风直接钻进屋里去,阳光见不到,正是他早年喜欢的黑暗。他蜷缩被窝,他搓着手,文字却是一个也没少写。
母亲让我拿着羊毛坎肩去找他,还有棉裤。我到时,他正倒了那麻袋里的生产,引火自暖。火燃罢,他跪地磕头,如对上帝:“对不住了,走好走好!”他起身看见我,没有神色,眼白对着监室的屋顶,那屋顶似要掉下来了。
他没有拒绝坎肩和棉袄。
革命成功后,他在世上没存一字。
三十年后,他竟不显老。狱卒打开大门,推他出去。他留恋那铺着的木板,怀念陪他久久的跳蚤和蛛网。
又是新。他惊喜没多久,默语了。改头换面的舞台,百变不换的汤药。最多换了引子,倒掉的只是药渣。
永远是一个人的思想,就是全天下的思想。不同的是有时只有一个人行动,有时是所有的人都行动。所有人的行动,都是一个目的,并且只有一个目的。革命的主人成为猪羊,革命的对象又成主人了。
特色的传播,大梦的无觉,工农的呻吟和资本的无度,所有的旧世相都复活,可标签都是最新的名词,祖宗不要只想着和另外的人世接轨了。低头,弯腰,被侮辱。挨打,轻视,被孤立。再没有雄霸之气,只会有作秀之态了。
鲁迅觉到了自己的无能,揭开的伤疤没有一处治好,却生蛆发臭了。有人拉了泥土,垫上,碾平,铺了柏油沥青,又成无涯的大道了。
他吞炭,再不发声。他到海婴儿子的车间,在车床上断了双手。他为自己造了墓,用嘴书写“鲁迅石”,让人刻石。他搭草庵于墓地,守着。那碑上的生死,还是:1881.9.25——1936.10.19。
他终究还是没多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