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6
第六章 又见廊庭
千程对扬羽的长相实在是没有印象，并不是她和扬羽相处得少，而是当初相处的时候，她的眼睛是瞎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睛是怎么瞎的，仿佛是在战场上负伤后，一觉醒来，眼前就漆黑一片了，师姐景萱告诉她，她大概被明皇的光伤了眼睛,伤及元神，连天界的医术都治不了。
景萱是紫烟的妻子，师父伽罗亲自做的媒，据说他们成亲的那一天，紫烟让三界的繁花全都盛开了，他踏着鲜花铺就的七彩大道，风风光光迎娶回自己的妻子。
后来她笑着问景萱说，我是应该改口叫你“大嫂”呢，还是依旧叫你“师姐”呢？
她记不住景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她莞尔一笑，那是千程见过的最甜美最幸福的笑。
和扬羽一样，她对景萱的长相一样也很模糊，只记得她那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以及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问过景萱，扬羽长什么样，景萱笑道，“任何人只要见过扬羽一眼，就一定不会忘记他，因为他拥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三界独一无二。”
是的，她的确记得那双眼睛，扬羽的眼睛，淡淡的琥珀色，阳光一照，晶莹剔透，比任何宝石都要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她来到了紫烟说的那个宫殿，轻手轻脚地走过，尽量不去打扰已睡着的宫人们，直到那点着一支蜡烛的床头，隔着一层薄薄的青纱帐，她看到了那个少年翻身起来的身影。
她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只隐约看得清他的轮廓。
“谁？”少年问道。
“扬羽，是我。”她说。
少年微微一震，随即掀开了青纱帐，露出了他那张稚气的脸，映着微弱的烛光，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非常好看的颜色，就像琥珀一样，闪闪发亮。
“芊芊！”他的声音有些兴奋，又有些迟疑，“你的声音变了？”
“变了？”她反问。
“声音变了，但你的模样没变！”少年笑道，“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苦笑，“我自己都不记得以前长啥样……”
“不，我记得，”少年笑着说，“你一点儿没变！你的灵识已经复原了对吗？”
“应该……”她也不确定地回答，“是复原了吧。但我记性不好，很多事儿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我记得，”少年摇头，他依然笑得很开心，“我慢慢告诉你便是。”
“那……”
“只是，你恐怕得等我几年，”少年说着，眼神一黯，“我现在的年龄还不够娶妻，再等几年，我娶你！”
这话如果放在别处，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人人敬畏地君身份何其尊贵，一介凡人许诺要娶地君，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这话从扬羽口中说出来就不一样了，三界都知道扬羽下凡是为了千程，收集灵识也是为了千程，甚至上次牺牲性命粉身碎骨也是为了千程，所以，他要娶她，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见她没有回答，而是愣在了原地，少年马上笑了，“啊，不对，你已经是地君了，怎么可能再嫁人呢……那，我做上门女婿怎么样？反正，我是老幺，父皇不会在乎我的！”
千程终于笑了出来，在他面前弓下腰来，问道：“那，我还需要等多久？”
少年想都没想，伸了七根指头出来，道：“七年，七年后我来廊庭找你，等我，好吗？”
她看看少年诚恳的态度，歪歪头撇撇嘴，“那么久啊？”
“那……你若招个几岁的上门女婿，明华宫上下，不笑你吗？”少年笑着反问道。
七年对于地界来说时间并不长，更何况是千程这个地君，她仙根未断，好歹算个神仙，再偶尔在天庭上转转，七年时间转瞬即逝。在约定时间到来之前，她提前来到了廊庭，并把身边那一窝猫也带来了，把许久未住人的廊庭清扫了一番，焕然一新。
廊庭本是伽罗上神在凡间的府邸，就修在心湖边上，依山傍水，半掩在湖边的竹林里。这座府邸既方便伽罗上神下凡时落脚，也方便五个徒弟奉命驻守心湖时居住，对他们而言，这里比天宫更像个家。
后来，时常居住在这儿的人又多了一个，那就是千程。
千程是怎么来到廊庭的，她自己一直存在疑惑。当初地狱里的赤鬼王蠢蠢欲动，地界又不太平，她和弟弟千叶送了妖族的质子蓝莲姬回去后，在返回明华宫的途中，赤鬼就已经发动了第一次向地界的进攻。
当时千河已经带着军队和赤鬼交上了火，千程和千叶被逼退到了心湖的附近，这时候才发现赤鬼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心湖进攻，但心湖有明皇的封印存在，即使地界被战争毁掉，天界和凡间也不会知道。
与其孤军奋战，不如毁了封印，让天界也参预进这场战争中——起初，姐弟俩的确是奔着这想法去的，因此才会冒险去爬三途河的瀑布，奔着心湖里的明皇而去。
当千程爬上封印明皇的洞穴时，她自己已经负伤了，千叶为她断后，他的伤只会比她更重。当她第三次被明皇的封印击退时，千叶的弩箭飞向了明皇，再看去时，明皇暴发出如星星炸裂般的耀眼光芒，千程就冒着这光冲了上去，就算被光刺得浑身剧痛，她也无所畏惧地抓住了剑柄，然后，剑像活过来了一般，化为光影拼命往她的左手血肉里钻，十指连心，疼痛随着她浑身的血脉经络游走，那一瞬间她终于被这种疼痛击败了，彻底失去了知觉。
然后她醒过来了，醒来之后，才发现双眼已盲，世间的一切对她而言，只剩下一片漆黑。
而她醒来的地方，就是廊庭。
廊庭一直都在这心湖边上，几千年都没变过样，永远那样郁郁葱葱，一尘不染——这很符合伽罗上神的性子，安静，儒雅。
但他教出来的徒弟们却大相径庭：
大徒弟紫烟和师父是最像的，完美继承了师父的儒雅和刚正，平日里紫烟的话不多，对待师弟们也温和，在千程看来，他的笑容可以治愈一切，因而师弟们都喊他“大哥”，而不是“大师兄”；
二徒弟景萱比起大哥来，她显得更像这个大家庭的家长，或许是长姐如母的原因吧，景萱操的心比紫烟操的心还要多，再加上她的医术得益于师父的真传，医者仁心；
老三苍炎和老四沧浪是一对亲兄弟，据说是看他们兄弟俩资质好，伽罗上神亲自挑成徒弟的。兄弟俩性格相近，都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一个火属性，一个水属性，配合起来是完美的搭档；
老幺扬羽是五个师兄弟中战斗力最强的那个，被伽罗上神收为徒时，天君就下过令，把他当成下一个战神来培养，人们都猜测，这就是为了顶替空出来的那个位置。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扬羽的脾气被宠坏了，在天界里也是出了名的火爆，能拿武力解决的问题绝不动口，在他的字典里，没什么事儿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
千程是完全见识过扬羽的火爆，她在廊庭养伤期间，两人一言不合打成一团是常事，连头发都被扬羽拽掉过，而紫烟和景萱只好充当他们之间的和事佬。
再次回到廊庭，这座大宅院看上去依旧那么熟悉。
“唉，君上，你就先歇着吧，打扫啊什么的就交给我们吧！”黑牡丹说完，让一窝猫儿散开了去，变成了一群小姑娘，各自领了任务干活儿去了。
这时候茉莉又回来了，胖乎乎的小手抱着一束千程喜欢的曼珠沙华，问道:“君上，你想住哪间？我这就帮你插花去！”
“那边，走廊尽头的那一间。”
茉莉回头看了一眼，“住这么偏啊？这儿房间这么多……”
“我以前就住那儿，”千程笑道，“习惯了。”
茉莉“哦”了一声，抱着花束蹦蹦跳跳地去了。
看着熟悉的庭院，千程走出了廊庭，来到心湖的旁边，漫无目的地散步。今时不同于往日，成为地君之后，她这是第一次回到廊庭，突然觉得有种荣归故里的感觉。她不禁好笑，有这种想法也没错，当初每一次她来到廊庭，不是为了养伤，就是为了躲避天兵，当初有兄弟几个，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难免有点冷清。
她想去昆仑之巅拜访正在禁闭思过的师父，但是此去昆仑山高路远，即使是腾云驾雾，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这趟去了，扬羽可能就得在这廊庭里多等她些时日了。
于是她又放弃了去拜见师父的想法，只绕着心湖慢慢散步。现下的心湖宁静得普通明镜一般倒映着天空，高悬的云朵仿佛落入水中漂浮一般，整个心湖的风景就像一幅画，她就是那个欣赏这幅天地之间画作的人。
住在廊庭比住在明华宫自在多了，大长老打着让她养伤的旗号，平日里不许她出门，让她在宫里养伤，即使伤已经痊愈了，也让她宫里呆着，美其名曰养身。她心里也知道大长老这是心里念着自己，把她把她当亲孙女疼，只不过孙女大了也总想到处走走，于是她才拿着这个理由，离开了明华宫，来到廊庭小住。
一窝猫是不太会做饭的，就连黑牡丹这个做大姐的也只会做烤鱼，做出来的烤鱼大概也只有这窝小猫吃得津津有味，可偏偏千程最不爱吃鱼，更何况是没啥卖相的烤鱼，她更倾向于吃廊庭周围自然生长的山珍。
无论是山间鲜嫩的竹笋，心湖水畔挖起来的芋头，还是雨后林间地里藏的蘑菇，甚至是繁茂枝头上盛开的花，都可能成为她的盘中餐，不仅做出来香味扑鼻，她还会摆得很精致，尝一口，色香味俱全。
这样一来，一窝猫就成了漫山遍野寻食材的好手，寻了回来只需要在厨房旁围观一阵子，然后就能尝得到它们君上亲手做的美味佳肴。
这一日，猫儿们又齐刷刷围在了厨房门口，口水滴答地闻着锅里炖的竹荪汤，黑牡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落叶——前一晚刚下了雨，树叶堆满了院子，结果这群小猫光顾着吃，谁也没有主动去扫院子的想法——算了吧，还是自己拿着扫帚扫地去吧。
廊庭的院子挺大，扫一圈下来，黑牡丹直了直腰，伸了个猫式懒腰，然后拿了背篓把扫成堆的废树叶一股脑儿装了进去，拖着向院子门口走去。
“一群小馋猫，”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叫你们来照顾君上起居，结果全都眼巴巴等着君上投喂！”
一边说着，一边埋着头打开了院子大门，谁料一开门，竟发现门外立着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刚好抬起手来，正准备敲门的样子。
于是她爆发出一声尖叫，气息之长，声音之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