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白狗
我属狗,别人说属狗的肯定很喜欢狗,我不知道这个理论是打哪儿来的,属狗的肯定喜欢狗,属猪的就一定喜欢猪?那属蛇的怎么办呢?就我认识的那么多人,还真没几个敢说喜欢蛇的。
最早的时候,我很怕狗。
那时候很小,一个小雨天,我被一条傻狗追杀了大半个院子,然后在我的痛哭流涕中,它一口狰狞大牙吻上我的小腿。自此我对狗就有种莫名的恐惧,直到今天,每次有小狗靠到身边亲近的时候,小腿一侧就会隐隐发冷,即便狗儿显得很亲昵,我还是会下意识往糟糕的画面想象,那种越走越远的发散思维怎么拉都拉不回来。
我怕狗,可我爸挺喜欢狗的,他坚定拥护了属狗就一定喜欢狗的无逻辑理论。
因此,对于家中曾经出现过的一条条狗儿们,我总是无可奈何的。
小学的时候,家里养过狗。穷人家有句这样的俗话,小孩名字取得贱一点好生养,狗也差不多,名字取得土一点,好生养。
那时候,家里养了一条狗叫小白,品种不明,大概是中华田园犬吧,或者叫土狗?
小白又高又瘦。
起初我挺怕它的,后来发现它只会呜呜傻叫,胆子便跟着大了起来,颤抖着伸出手摸摸。
嘿,挺乖的。
于是我大着胆子伸出脚轻轻踢一下。
呜呜…
还是只会傻叫呀,一点忧惧中的狰狞模样都没有。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你大兄弟送我一口,我就回你一脚!
于是我再吊着心脏重重踹飞它。
汪汪…
音量突然猛涨。
吓得我一瞬间头皮发麻,可是我还来不及逃呢,被踹飞的小白就又屁颠屁颠滚了回来,一脸的无辜紧张,从它的眼睛里可以感受到,它怕我再踹它,但又想找我亲热,战战兢兢的样子有点可爱,还有点让人心疼。
于是我开始又有点喜欢狗了,并为自己的残忍行为感到惭愧与憎恶。
我不踹它后,小白更加喜欢我了,经常我放学回家,才走到外面很远的大马路上,它就会从半山腰的家里窜出来,跑到马路上接我回去。
时间总是刚刚好。
以至于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到底是狗鼻子太灵数百米开外就嗅到了味道,还是小白的脑袋里装了一个表?
这个问题我解不出来,总之小白就是这样厉害。
那时候,我还在几里地外的学校里上课,一条白影就能冲进教室,跑到我的身边来。
那时候,小白已经快有我一半高了,如果它站起,我能直接环臂搂住它的脑袋。
那时候,我觉得小白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动物,我想把它训练成为电视里威风凛凛的神犬。
“小白,看这里!飞过来!”
我拿起一根木棍,半蹲着横放,对它叫喊着,希望得到命令的它能一跃而过,可喊了半天,它也只会迅速贴到我跟前,傻傻看着我,呜呜两声,感觉我像个傻逼。
“来!小白,带着哥奔跑起来吧!”
我骑上它的狗背,像个策马扬鞭的悍勇汉子,感觉自己特别英明神武,可实际上,往往是六条腿在一起奔跑,只要我再稍稍卸力,那厮就能立即给我跪下不干,真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
枉我人前人后一直说它是我弟弟。
对于小白的不配合,我曾失望过好一阵子,毕竟它那么聪明,聪明到甚至有时候我看着它乌黑闪亮的大眼睛,会怀疑那家伙是故意耍赖的。
后来,终于意识到小白不能成为无所不能的神犬后,我也就渐渐心灰意冷不抱希望了, 不过我还是喜欢带着它在外面跑。
因为大多数时候,它还是能听懂我的话,我让它对谁吠它就对谁吠,我让它往哪儿跑它就往哪儿跑,简直指哪打哪。
我和它一起奔跑如风,无可匹敌,像是草原上的王者。
那应该算是一个小孩和一条白狗笑傲江湖的岁月。
那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段我对狗这种动物从未产生过恐惧的时光。
后来,有天放学回家,我突然感到很奇怪。
怎么没见到小白呢?
没出来接我,也没在家里。
我问我妈,“小白呢?”
我不在家的时候,小白经常喜欢跟在我妈的后头出去玩,所以我很自然就想到我妈肯定又给那兔崽子甩到哪里去了。
当时我妈笑了下,很尴尬。
我爸默默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很沉闷的样子。
那时候我还想不到会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只是傻傻看着爸妈。
我爸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冷哼了一下。
“狗啊?被你妈卖了!”
听到这句话,我脑袋突然嗡了一下,小白没了?
只是一个瞬间,我就突然感到很恐慌,没了小白,这日子好像没法过了。
我爸坐在沙发上碎碎念叨:
“你妈今天带它走到坡上,有一队捉狗的开车过,看到小白,让你妈卖狗,八十块,然后她就卖了。”
我爸很喜欢狗,很喜欢小白,所以直到我回家,他眼睛里都还是湿湿的。
我爸都哭了,我能忍吗?我当然哭得稀里哗啦,蹲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院子口的那条小路,不知道想了多少东西,总之到了最后,想到脑袋都没有了力气。
我问我爸:小白被人家买了干什么。
我爸告诉我:杀了吃肉。
于是,我的脑海里清晰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条白狗被锁在铁笼里,它的眼睛直直盯着车后面,盯着越来越遥远的马路,呜咽低吼,却没有任何办法挣脱。
我像是就站在那儿,一直看着这样一幕,看着它的眼睛。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做一个梦,梦中有一条白色的狗在黑暗中奔跑,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
从此以后,我又开始变得怕狗,甚至下意识的排斥它们。
直到读初中以后,某天,一条憨厚蠢萌的白色小丝毛狗出现在家里。
这家伙是条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反正在学校里转了好久,最后赖在我家不走了。
当然,也是因为我爸很喜欢它,吃饭的时候总要留点东西给它。
我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重逢,加之它的样子确实太无害,所以也慢慢喜欢上了。
后来我们干脆就把这狗养起来,说是养,其实也不算,因为平时我们都不管它,它也不常待我家,想去哪儿就去哪,只是在饿了的时候过来蹭点吃的。
过了一阵子后,我们也就习惯了它这样的存在方式,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它小白。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学校,我的同学们也很喜欢小白,可是小白有点脏,和它长不大的憨厚模样不太搭调,于是就有人给它洗干净,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只被收养起来的小丝毛。
这条小白也很聪明,只要我竖起一根手指,它就会立即直起身子,跟着我的手指走,像个双手合十一心向道的小沙弥。
那时候,我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剥开一颗花生,我吃一粒,然后把另一粒抛向空中,这个时候,小白就会直起身子张开嘴接住它。
屡试不爽。
于是后来我们全家人都喜欢上了这个游戏。
小白也乐此不疲的这样和我们玩着。
当我们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小白也喜欢钻到课桌底下,趴到我的脚下。
我喜欢用脚掌在它的脑袋顶上轻轻转动着,互相按摩。
我也喜欢伸出手放到它的嘴边,它的舌头舔得我手痒痒的,很舒服。
可以说,那些时候,小白陪我打发掉了很多无以消遣的无聊时光。
有一天,我正在逗小白玩,数学老师的儿子走到我身边来,问我这狗是不是我家的,我下意识就回答他,“不是呀,这狗哪里都去,大家都在养。”
他“哦”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傍晚的时候,我从房里出来,发现小白侧躺在屋子旁边,一动不动,嘴张得老大。
我心想这家伙又装死呢,走过去拿脚在它肚子上揉了揉。
结果直接把它给揉翻了过来。
它还是一动不动。
嘴还是张得老大。
就是那么一下子,我脸上的笑意全都没有了。
我蹲下来,直直盯着小白张开的嘴,不敢伸手过去碰它。
因为我怕一碰到它,就会确定了什么事情。
奶奶站在我身后说:小白死了,旁边还有一块排骨,肯定是被人下药毒死的。
数学老师的儿子走过来,问奶奶:这狗是你们家养的吗?
“是的。”
奶奶很喜欢它,所以她回答得很坚定。
“哎,可是不知道被谁毒死了啊!”
数学老师的儿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狗既然死了,干脆煮来吃吧。”
奶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当时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突然感到很愤怒,可是,我该向谁去表达愤怒?该怎么样去愤怒?
因此,愤怒很快就转成了深深的自责。
因为,我很快就想到,其实那天下午,我只要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小白就不会被毒死。
后来我自责了很久很久。
越不经意的小错误,越让人记忆深刻,历久弥新。
那天傍晚,奶奶扛着锄头,在围墙下挖出一个坑,我和妹妹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把小白葬了下去,上面盖了一块布。
奶奶一边培土一边轻声念叨着老一辈人才懂的祭词。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念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一句,似乎是说:怨气不要太深,下辈子投个好胎。
第二条小白死后,那个梦又连续出现了好一阵子,只是黑暗不再是那种纯粹的黑暗,小白的样子也不再清晰,只是像一条普普通通的白色土狗,它还是在快速奔跑。
那个时候,我好像知道它要跑到哪儿去了。
它要从地狱跑到人间。
赋予我那种我曾想象过的无所不能的能力。
是它用意念告诉我的。
可是就像我原来只能想象出小白被带走的模样一样,那条黑暗中奔跑的小白一直在跑,一直没跑到终点。
高中以后,我和狗就很少再打交道了,偶尔见到的也不过是被城里人像宝贝一样供养起来的宠物,所以有一阵子,我甚至以为狗这种动物已经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了。
直到后来,搬进了新房子,叔叔买了条猎犬回家给奶奶作伴。
叔叔给狗起的名字比较洋气。
雪龙。
大雪龙骑啊。
家里人都很喜欢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弟弟妹妹们甚至给雪龙冠上了家族姓氏。
所以远在千里之外上大学的我,第一次听到刘雪龙的时候,还以为哪里又冒出了一个堂弟弟呢!
他们说它肉嘟嘟,还蠢得可爱。
我以为是像第二条小白那样的小宠物。
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刘雪龙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好离谱。
那一刻我几乎是头皮爆炸的。
一条雪白色的大狗像一阵风一样朝我跑来,让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右小腿一阵发凉,随之心也都跟着凉了半截。
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接受制裁的时候,我爸的一声“雪龙”顿时让我感到如沐春风。
就像从无限高的地方坠落时突然意识到似乎正游在梦境里,就是那种既惊慌又酸爽的感觉。
等我从一惊一乍的情绪中恢复正常的时候,发现雪龙正在围着我打转,显得很雀跃。
我仔细看了下,哟呵,还是个尊贵品种的样子,鼻眼嘴足耳都带粉红,其余一片雪白。
雪龙很强壮,我往家里走的时候,它围着我转着圈跑,时不时会撞到我的腿,每撞一下都能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
后来一问我才知道,雪龙才半岁多一点,刚来家里的时候特别小,专门有个小笼子给它做窝,可是过不了几天就开始了疯长,然后就成了我见到的样子。
我看过那个笼子,确实很小。
还真是个怪胎。
大概是第一次见面就把我的恐惧都吓完了吧,我后来对雪龙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敢大摇大摆的摸它,敢让它的脑袋和自己的脑袋贴到一起,最大胆的是,跑出去,放心把背后交给它,让它跟着自己飞快奔跑。
等它跑到和自己齐头并进的时候,大手一挥。
“雪龙,给我上!”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我似乎又找回了童年里笑傲江湖的感觉。
我经常蹲在家门口看雪龙和其他狗撕咬,并为它呐喊助威,然后等雪龙把别狗咬到落荒而逃的时候,我会大声笑出来。
我们雪龙,方圆数里,无可匹敌。
虽然很长时间才回家一趟,可是那家伙一点也不认生,我也完全不把它视为自己所恐惧的动物。
是的,我还是怕狗,怕除了刘雪龙以外的所有狗。
遇到其他狗时我往往是这样的感受:它看云时很近,隔老远就看我,我经过时很慢,才路过就疯跑。
有天早上我跑步跑到另外一个村去了,然后差点被三四条土狗的叫声吓到屁滚尿流。
但是刘雪龙就是刘雪龙。
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开始下意识唤它刘雪龙了,它白毛变脏了,我也会开始在乎了,夜晚睡觉的时候,也会想着它趴水泥地上会不会冻坏了。
所以,等我已经开始习惯了这些,习惯了每次出去会有它相送,每次回家都有它来迎的时候,突然听到刘雪龙被被人抓走了,我猛的感到一阵不习惯。
一阵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的不习惯。
我听着奶奶说刘雪龙是怎么在她不过一个短暂没照看到的情况下被人抓走的经过,听着她说那些人是怎么弄走别人家的狗,怎么拦都拦不住的样子,内心突然平静了很多,果然,都十几年了,抓狗的人还是阴魂不散。
我这才想到,或许当年,那些人先把小白抓住了,然后再找我妈强买强卖的也说不定。
后来我爸告诉我,雪龙被抓走后,他曾被告知有人在某处见到过一条很像雪龙的狗。
那天晚上,我爸和表哥两人就开车到了那个地方,范围有点大,我爸不知道怎么找才好,所以他只能用最笨也最实际的法子。
他唤了一声雪龙。
接着,雪龙回应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我爸和表哥兴奋的跑到叫声来源处。
他们认定里面的一定是雪龙。
表哥大力踹门,要求进去看看。
可是雪龙叫了十几分钟,他们在外面等了十几分钟,里面的人就是不开门。
直到最后,他们听到屋内传出一声极低沉的呜咽,然后再也没有动静。
我爸这才满是遗憾的离开。
我爸说,他第二天又去了那户人家里,也见到了一条狗,不是雪龙。
可他坚信前一天晚上在屋内嘶吼的就是雪龙,他说,如果不是雪龙,他们不离开,那条狗的叫声就不会停,肯定是那户人给雪龙注射了麻醉剂,就像当初抓它一样,等我爸他们再次过去的时候,他们早已偷梁换柱。
我坐在那儿,问我爸:你为什么不直接白天去?
我爸没有说话。
说完我就感到一阵心痛。
因为我知道我爸心更痛。
刘雪龙陪伴了他那么多个日夜,它不见了,他肯定比我伤心得多,所以他的自责肯定更深。
雪龙曾经还小的时候,被关在小笼子里,我爸把它放在车后面,一路颠簸着,后来,到地方了,我爸下车一看,雪龙不见了。当时冷汗都吓了出来,赶忙又开车回去,花一个多小时沿着原路去找,最后在马路边的一个田圹上看到了它,雪龙半瘸着腿,傻傻站在圹上,动都不敢动,我爸说,雪龙这是怕自己一旦走开,主人就找不到了。
当时我爸眼泪都下来了。
如同我当初没有保护好小丝毛一样,他心里肯定也有着一份强烈的遗憾吧,对那些不经意犯下的小错误。
我妹问我爸:他们不会把雪龙杀了吃吧。
我爸说:怎么可能,雪龙那样品种的狗别人怎么会杀来吃。
我想说,当年的小丝毛都被毒死了,何况现在这么大只的雪龙。
只不过,我终究没忍心说出来,而且我也宁愿相信,雪龙即便离开了我们,也还是在奔跑着的。
小姑父对我们说,像雪龙这样的狗,只要脱离了缰绳,千里万里也能跑回来。
我不由想到了那个多年前常做的梦。
其实,后来我再也没做过那个一条白狗奔跑在黑暗中的梦,自第二条小白被埋葬以后,我只是连续做过一阵子那样的梦,再后来,就再也没做过了,就算知道刘雪龙不见了,我也没再做过那个梦。
以前,我以为是因为我明白了小白不可能赋予自己力量,所以它不再从地狱跑向人间。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小白原来早就跑进了人间。
小白,你继续奔跑吧,雪龙,如果还能跑,那就回来吧。
一匹白驹过隙会让人感叹时光飞快,一条白狗窜过我的岁月,让我也在感叹着,即便做不成一个善良的人,也应该要让这世界相信善意。
因为一个不经意,就能让一条白狗从地狱跑到人间。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小白已经跑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