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句

文心

2022-11-14  本文已影响0人  月曦花宸

读书可使人充实,讨论可使人敏锐,笔记则可使人严谨。——〔英〕弗朗西斯·培根

文能造镜

最后一章,我们聊聊文字世界本身吧!

关于写作技术,我最早知道的词可能是“描写”。这是一个强大的暗示:写作无非就是对现实世界一一对应的描摹。眼前景,心中事,如实表达出来就好。

真的是这样吗?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唐〕王维:《王维诗集》

诗很美,但如果非要挑毛病,有一点还是挺令人费解的。“春山”空,这不明明是春天吗?可“桂花”落,只有秋天才有桂花呀?秋天的桂花怎么会落在春天的山涧中呢?

自古以来,那些给王维的诗作注释的人也备受困扰,找来找去,终于有了一个答案:确实有一种花叫“春桂”,春天开的桂花学名“山矾花”,“春桂”是它的俗名之一。

那这个问题解决了吗?没有。而且这种解释对诗的伤害更大。这首《鸟鸣涧》,每一句都在强调极度安静的春山和鸟鸣之间的对比,每一个字都在拉伸这种张力。那种静到了月亮出来,都能把山鸟惊到的程度。

为什么要说桂花?因为桂花是常见花中花型最小的。说“桂花落”就是因为它的花瓣极细极小,落在地上的声音极微极弱。这是在衬托那种静。

而春桂的花型,至少比桂花大四倍以上。如果非要把这里的桂花解释为春桂,这首诗在事实上的破绽确实补上了,但是其言“桂花之小、落地之静”的诗意就被破坏了。

原来,在这首诗中秋天的桂花,真的就开放在春天的山谷里。

这不是什么时空倒错的失误,这就是文字世界的自由之境。如王国维所说:“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一个爱阅读的人,就生活在自然和理想之间的一块混沌天地之中。

更有意思的是,作家“造境”并不会仅仅停留在纸面上,它会幻化出现实世界的实景。

王维的《鸟鸣涧》写于南方的吴越山中,但他还有很多佳作,就写于长安郊区。那个地方叫“辋川”。辋川位于终南山脚,距离长安不足100里。王维一生不过60余年,在辋川就住了16年。

谈王维不可不说辋川,辋川别业几乎与诗人齐名。这个地方不仅产生了王维与挚友裴迪唱和的诗集《辋川集》,而且对诗人一生及其诗歌创作都具有重要意义。

“辋川”之于王维,首先是作为一个物质实体存在的,其次是精神与艺术的滋生地和投影地,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它既是诗人内在精神与理想的外化。同时,又进一步支持和强化了诗人的精神。

诗人准备在此好好安顿自己。好像过去的一切经历都在为走向辋川做着准备,而后来的道路也要由此出发。他因为辋川而赋诗,缘此所成就的诗章数量居首。

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学人物,他们常常拥有个人的生活基地,可是要从中找一个比“辋川别业”更大的徘徊流连之所,却不太容易。

——张炜:《唐代五诗人》

辋川的面积很大,大约有70平方公里。在王维的《辋川集》里,出现的地方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沂,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

如果今天再去寻访,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北方山区村镇。王维当年用笔创制的那部立体长卷已经找不到了。

但是没关系,我们有——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些文字在,辋川就始终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一个度假村工程就能像魔法一样,把这些盛景召唤出来。你说,文字和现实,哪个才是更坚实的存在?

多年前,我在杭州游览岳王庙,正满脑子秦桧,岳飞,忠奸善恶,出门没走几步,突然撞见了苏小小墓。苏小小是南齐名妓。我的时间感不得不瞬间从南宋切换到南齐,七八百年的时光,一下子就倒转了回去。

苏小小很有名,但是历史上几乎没有关于她身世的记载。除了那首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我的思绪无从停留,只好又往后匆匆飘了300年,想起唐朝,李贺有一首诗是《苏小小墓》,这才有了点安顿感。

从苏小小墓一抬眼,我看到了苏堤,想起了苏东坡,这才重回了宋朝。往苏堤走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了曾在此地双栖的许仙和白娘子,算是短暂地在二次元世界飘荡了一下。但是就在路上,你猜我遇到了什么?赫然是武松的墓!他的墓怎么会在这里?凑近一看才知道,《水浒传》上有记载,武松晚年在杭州六合寺出家,活了80岁呢。

就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你说我是在杭州城里行走,还是在文字的世界里游荡?哪个才是更真实的经历?

在陈春成的小说《夜晚的潜水艇》里,我看到了这样的奇幻段落:

1966年,一个寒夜,博尔赫斯站在轮船甲板上,往海中丢了一枚硬币。硬币带着他手指的一点余温,跌进黑色的涛声里。博尔赫斯后来为它写了首诗,诗中说,他丢硬币这一举动,在这星球的历史中添加了两条平行的、连续的系列:他的命运及硬币的命运。此后,他在陆地上每一瞬间的喜怒哀惧,都将对应着硬币在海底每一瞬间的无知无觉。

1985年,博尔赫斯去世前一年,一位澳洲富商在航海旅途中无聊,借了同伴的书来看。对文学从无兴趣的他,被一首题为《致一枚硬币》的诗猝然击中。1997年,在十余年成功的商业生涯后,这位商人成了财产不可估量的巨富和博尔赫斯的头号崇拜者。他收藏了各种珍贵版本的博尔赫斯作品,博尔赫斯用过的烟斗,墨镜,吸墨纸,甚至连博尔赫斯的中文译者王永年在翻译使用的钢笔,他都收集了两支。但这些仍无法平息他的狂热。同年春天,一个念头在黎明时分掉进他的梦中,促使他资助了一场史上最荒诞的壮举。他要找到波尔赫斯扔进海里的那枚硬币。

——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

我至今也没去求证,这段文字里“澳洲富商”的故事,是真是假。

不过那不重要了。

我只知道,从此我若有机会站在轮船的甲板上,就一定会想起沉睡在某处海底,代表平行命运的那枚硬币。

敬重每一段文字。它会让我们的一生从此不同。

全文摘抄自 罗振宇 《阅读的方法》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