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绿

再一次见到小绿，是在轻轨站。那天是我从公司离职的十三天。换乘途中，模糊听到一声「小山老师！」我回过头，看见一位穿紫色衣服的小女孩，她眼睛大大的，眯成一条缝，很开心地叫我。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绿！」

「小绿？」

「是啊，08年世博会，我们一起去的上海，你是我的带队老师。」

「你…… 哦！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我是大人了嘛！」小绿有些骄傲的说，「你现在去哪儿？」

「公司有事，准备出差。」我指了指背上的包。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说自己在找工作，准备去面试。

「你呢，去哪儿？」

「我准备去看学校，这次没考好，准备换所好点儿的学校，复读。」

「不错，那你可要加油了！」

「小山老师也要加油！」

「嗯，谢谢。」

「再见！小山老师。」

「再见！」

我俩互相挥手，顺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

2008年的夏天，我做过小绿短暂几天的老师，或者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老师，不过是有机会参加一档夏令营，带孩子去参观世博会。计划是十天的旅行，但世博会只有三天，其余时间呆在上海一个叫「地球村」的地方，临走时，会顺便去上海、杭州一些景点看看。

从重庆到上海的这段路上，我认识了小绿。分班时，她恰好呆在我那一组。在这么多小孩子中，小绿个子高，身子瘦，不爱笑，稚气的脸透出些无奈。临上火车，她父母跟我说，要多照顾点儿她，还准备了个红包，硬要塞我手里。我见那里面鼓鼓囊囊，有些害怕，赶紧推掉，说了些「照顾他们是我们的责任」之类的话。那时我刚出社会，自然不明白家长这种做法为的是希望老师能多照顾点儿他们的孩子。

火车在路上开了两天，中途到汉口转车，我在车上和孩子们有说有笑，内心雀跃。对于第一次离开熟悉的环境，到陌生的地方，始终充满好奇。不过在这些孩子中，小绿始终是安静的。她不和其他同学说话，要么在自己的床位看书，要么看窗外的风景发呆。

到上海是第三天上午。从火车站下车，一股凉风吹来，这是身在重庆无法享受的清凉。走在路上，哪怕是再暴晒的天，也不觉得热。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是从风开始的。

「地球村」之所以有这么个名，一来这地方是儿童教育基地，有很大的场地进行夏令营活动。二是里面有各国奇怪的建筑，比利时、荷兰、西班牙、美国……在这个地方走一圈，差不多可以把地球各个国家的建筑看一遍。

等安顿好宿舍，整理好队伍，夏令营活动正式开始。不过对我来说，似乎天然不是适合做老师的料，从第一天开始做游戏，始终会遇到各种倒霉的问题。在湖边划船，把桨弄丢，玩儿丢沙包，第一个出局，哪怕是简单的抢板凳，也比不过他们。每次淘汰，我发现小绿早已坐在草地上，她似乎比我还不会玩儿游戏。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从不参加活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远处坐着。这一切的快乐，与她无关。我为缓和气氛，会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不和他们一起玩儿？」我指向那群快乐的孩子。

「不好玩，都是小孩子玩儿的游戏。」

「你不也是小孩子？」

「我……我比他们大。」

「你几年级了？四年级？五年级？」

「我明年上初一了。」

「六年级，那也还好。」

「好什么好，我现在……现在巴不得早点儿上初中，高中，大学，然后像你一样出来挣钱。」

小绿气呼呼地说完，也不等我回应，一个人跑回寝室，到吃晚饭也不出来，只给领队老师说自己不饿。老师们对这种孩子似乎习以为常，说没事儿，有的孩子刚出来是这样，过一阵就好。我那时也不明白，总觉得这过一阵，并不寻常。

那些天，我或多或少会注意小绿。她从来是一个人单独行动，去逛世博会，习惯走在最后面。对进馆看什么，也不在意。只有一次去沙特阿拉伯馆，一位阿拉伯人很友好地和她拥抱，她才有短暂的笑容。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小孩。

然而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世博会最后一天，我们在进入场馆时，小绿失踪了。领队老师发现，立即上报给校长。校长听到，直接打电话到世博会的服务处，帮忙出寻人启事。世博会的人如此多，能到哪里去找？一边，夏令营的队伍在顺利排队进中国馆参观，另一边，老师们又急得乱转。一上午，发出去的寻人启示反馈回来的消息都没有结果。

整个团队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校长已经在准备说辞，好和小绿父母交代。我那时年轻，胆子大，脑子也转得快，忽然想起阿拉伯人抱小绿，她那短暂的微笑。我把这事儿告诉领导，领导听了，临时组了几个老师，来到沙特阿拉伯馆。

沙特阿拉伯馆是个不小的场馆，馆内较为封闭，不太能见光，老师们进去后，各自寻找。几分钟后，我在一个小影厅里找到小绿。

「老师们都在找你，走吧，下次还可以再来。」

「你们走吧，我不想走。」

「那我们怎么跟你爸妈交代？你的爸爸妈妈会很担心的。」

「他们才不会。我知道……他们这次把我送出来，就是想趁这段时间把离婚手续办了。」

「怎么可能？别想太多，不会的。」

「怎么不可能，我都亲耳听到了！」

小绿开始忍不住地哭起来。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坐在那里，对这一切毫无办法。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师们陆续到了。在众人哄劝中，她停止了哭泣。返回住宿的途中，我把这事儿跟领队说了。当天夜里，校长亲自和父母通电话。第二天在领队安排下，小绿在一位老师的陪同下，乘飞机回重庆。我们继续带队去参观东方明珠、上海自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转了转，沿途经过杭州，去西湖转了一圈，最终返回。

那以后，我又呆过几家教育机构，总觉得讨孩子喜欢这活儿不太适合，便毅然决然离开，进入广告公司，做了名文案。小绿的事，若不是这次在轻轨偶遇，还真的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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